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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比尔的第六天 (第5/5页)

“什么?”他终于把视线从那幅画上扯断,低头看着我的脸,“你说的是什么人?”我听出他的话音里有原来那个小警察的口气,那种带着点儿威严的腔调。此时此刻,那个男人在他身后只有四步远,离他的后脑勺只有四步远,而他正面朝着我,我一时惊慌失措,因为我在想,他能怎么办呢,他根本无法保护我们。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使劲儿拽他,想让他赶快跑,拼命跑,离开这个地方,跑进芝加哥自由自在的阳光里。

塔格终于把头转向四周。在此之前,他曾经在一千个地方小心留意过有没有危险存在。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去了,我们在美国已经待了好几个月。我敢肯定,有许多个日子,他在街上走路的时候都如履薄冰,时刻提防怀有敌意的人朝我们围拢过来,心里总在牵挂着会不会收到信件和口信,或者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他没有向任何警察机关寻求保护,这大概是因为他非常清楚很多警察都是爱尔兰人,他无法判断这些人之间有没有瓜葛?去试探一下,碰碰运气实在太危险了。最好还是悄无声息待在我们的小屋里,隐姓埋名去做工,凡事多加小心。但此时此刻我们可能会遇上杀身之祸,这是显而易见的,他却几乎毫无防备。我看见他脸上竟然还绽开了一个微笑,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个人的到来,此时那人正走到我们身边,他便用一种亲切友善的表情迎候对方如约而至。

眼前这一切绝对让我笑不出来,我还没有来得及看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还没来得及在头脑中解开那个黑色的谜团——黑色大衣,黑色帽子,帽子下那张可怕的黑色脸孔,突然一声巨响,一声狂暴的巨响,声音充斥了大厅里的每一个壁龛,每一道门,无休止地膨胀、蔓延,给了我重重一击,一时间整个空间仿佛荡然无存,就像多年以后上演的那场原子弹爆炸,前一刻眼前还是鲜活的生命、林立的楼群、自由呼吸的芸芸众生,下一刻便成了烟尘滚滚、火焰冲天,一切化为乌有。接下来的一刻,陈列室里一切又恢复了正常,虽然我耳中灌满了喧噪之音,剧烈冲击着我的耳膜,眼前出现一束诡异的红白光焰,仿佛和听到的声响毫无关系,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那是从枪管里迸发出的火焰和爆炸声,这突如其来的一刻转瞬即逝,但这声音从来没有从我耳边消失,再也没有消失,那个男人手里的枪让我晕头转向,一颗子弹射中了我的塔格,射进了他身体一侧隐藏着心脏的地方,他整个人猛地撞在墙上,倒在那幅给他带来死亡命运的画像下面,就像卡车司机把一个松垮垮的粮食口袋扔到地上,他的腰松垂下来,外套的胳膊下方出现了一个让人大惊失色的窟窿,惨不忍睹,也许那是弹孔和花朵一样迸溅出来的鲜血,我不得而知,他笨拙地跌坐在地上,这情景如此残酷,瞬息之间,我看见生命从他的体内消退、飘逝,我看见他变得面如死灰,我扑到他身上,紧紧捧住他的脸,亲吻他的面颊,我求他活过来,我恳求他,我哀求他,但他不可能活过来了。

接下来的那一刻,我等待着给我准备的那颗子弹呼啸而来,我的后脑勺紧绷着,准备迎接那颗子弹,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感到恐惧,我只是觉得它一定会来,注定会来,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接下来,我真真切切感觉到自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国度。一个没有塔格的国度,不是我起初来到的美国,有塔格在我身边,这里才成为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庇护所,即使前途一片渺茫。眼下是另一个美国,一个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让自己做好心理准备去经受的美国。我跪在他身边,身下仿佛裂开了一道隐蔽的鸿沟,把我活生生吸入那无边的黑暗世界。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我们怎么没有被碾得粉身碎骨?悲痛的巨大压力仿佛把我冲到了地核,可我们怎么没有被烈焰燃烧成灰烬?

我站起身来。他死了,周遭世界仿佛也跟他一起死去了。四面的墙壁跟他的面孔一样灰白,仿佛一场大火席卷了这座博物馆。也许是因为我眼中噙满了泪水,但我并不记得自己曾失声痛哭。我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可怕的画面——突然从天而降、瞬间摧毁一切的死亡。只有凡·高的画像还像先前一样默默透射出光芒,平静而淡漠,只是下面多了一个不寒而栗的注解,那是一个被夺去生命的人。那张永恒的面孔上写满忧虑,下面是另一张面孔,扭曲成一团,记录着他临死前最后的剧痛。这是一个星期日,人如潮涌,当他们得知凶手已经逃走时,就聚拢在我们身边,看着,瞧着。我感觉,他们也把我当成了一个构成某种威胁的危险人物。大概没有人目睹谋杀的整个过程,或者说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我敢肯定很难说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能说当时自己脑子里装满了各种想法。但是,不管是对是错,我心里的确产生了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继续待在那儿。我很想陪在塔格身边。出于某种疯狂的理由,我仅有的另一个想法,就是为他脱下衣服,擦洗他的身体,把他安葬在坟墓里。我想知道此时他躺在什么地方。我早该去找他,芝加哥的城市档案里一定会有关于他的记录。埋葬在这里的是……谁?他们知道他的名字吗?他口袋里的袖珍笔记本、旧车票或者别的东西也许能证明他的身份。

我环顾四周,想要离开那里,熙熙攘攘的人群挡住了我的去路,我伸出一只胳膊,动作就像是一个女人在播撒种子,我拼命往前挤,扎进人群,奋力从他们中间穿过,终于来到被阳光照得亮堂堂的大门口,我直冲冲地穿过那片阳光,仿佛阳光也变成了固体。然后,我停住脚步,垂下头,愣愣地看着脚下大块的地砖。我怎么能就这样把他留在那儿?我需不需要做点儿什么,说点儿什么?作为一个社会公民的道德感停驻在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东西,它用强大的力量拉住了我。但我一低头便看见了衣服上的血迹,好大一片,形状不规则,就像一只张开的大象耳朵,暗红的血迹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杂色,还闪着亮光,看上去滑溜溜的。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在姨母的围裙上看见过一模一样的血迹,那是她在维克罗郡给猪放血的情形。那头可怜巴巴的猪四脚朝天挂在谷仓里,一副孤立无助的模样,喉咙被割开了一个口子,黑色的血汩汩流入接在下面的桶里,一直到流干为止,再做成暗黑色的血香肠。姨母的围裙下摆上沾满了血,滑溜溜的样子,那时候,还是个小女孩的我真想问她能不能让我爬到她怀里,从那片血污上哧溜一下滑下来。就在同一天,她后来又去给奶牛挤奶,身上换了条新围裙——那是一条晾在灌木丛上,让太阳给晒得干干爽爽的围裙,她把奶牛的乳房转向我,溅了我一身奶水。那是一个白和黑交错的日子……

疯狂的胡思乱想。但我的悲痛本身就是一种疯狂,和恐惧纠缠在一起。一个男人,一个活生生的男人,他活在这个世上,上天赐给他生命,这是多么大的幸运,而他竟然大踏步穿过一个高大空阔的公共场所,不由分说就夺去了我的爱人塔格的生命。如此的悲剧简直无法想象,虽然这是我们一直在提心吊胆的事情。自从得知死刑的阴影笼罩在塔格头上,我们无数次想过,谈论过,提出过各种看法,但都和我眼前发生的一切没有丝毫联系。因为我们完全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时刻竟然来得如此冷酷残暴,来者突然从人群中闪身而出,一身杀气,有一种不可阻挡之势,塔格的注意力完全被那幅肖像吸引了,我看见杀手一步步走来,我试图让塔格意识到危险来临,接下来惨不忍睹的一幕发生了,这一切来得猝不及防,一枪毙命,如此心狠手辣,带着永远无法消解的仇恨,我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不会放过我们,不会宽宥我们的罪过。他们不容许我们进入迦南,竟然不惜尾随我们渡过约旦河,把他杀死在迦南的那一边。迦南本身是一个避难之所啊。

我确信当时自己一定没有想到这么多。这些都是我此时的所思所想。

我胡乱团起弄脏的裙子和外套,抱在胸前,开始奔跑。是要逃开什么,还是逃向哪里,我不知道。是逃离危险,去往一个安全的所在,还是从一个危险逃向另一个危险,我也不知道。我开始一路飞奔,一会儿工夫,我经过的大街小巷上,行人们对刚才发生的事情已经一无所知,一双双眼睛、一张张面孔、一顶顶帽子、一件件大衣从我面前闪过,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看见一个年轻女子惊慌地飞跑着,整个前胸像是染上了血一样的东西。那的确是血迹。一个男人的血迹,就在他刚刚离我而去的时候,成了我生命中的挚爱。

天很晚了。我抬起头,这时候安全灯恰好亮了,我想大概是有人正在穿过我的小花园。一阵微风轻柔地梳过雅泽姆斯基家的田地里新长出来的马铃薯幼苗,掠过更远处那绵长的、静寂的沙丘——它们在黑暗中挺着鲸鱼一样的背脊,然后,风儿漫过渐渐变得凉爽的沙地,接着自然会一直涌向大海。迪林杰先生时常谈起,在二十年代,三K党总是聚集在那边的沙滩上烧毁十字架,更多的不是为了恐吓黑人,而是为了恐吓波兰人……

我感觉花园里有个什么人,当我起身四处张望时,才发现那只不过是一只大雄狐轻快地跑过,一个模糊的影子跳荡而去——都是回忆让我的脑子一时错乱。它从我面前一闪而过,和我对视了短短的一秒钟。它那一瞥竟让我心头莫名其妙地涌起一阵感激。

我累了。我要上床去了——用父亲过去的说法是去歇着。我真的累了,但在这一刻,我又一次深深地陷入对塔格的爱。这是多么奇怪,多么不可思议啊。我们有可能对伤寒、破伤风、水痘、白喉之类的疾病生成免疫力,但是永远也摆脱不了记忆。任何预防接种也无法抵御记忆的侵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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