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比尔的第十天 (第5/5页)
这辈子能得到他的爱,带给我无尽的快乐和感激。我爱他,并不需要清楚地知道他来自哪个地方,也不需要他有一个故事或者一段历史。他只要是乔就足够了,他的身份来历无关紧要。什么都无所谓。一切事情,一切问题,无论他来自何处,都不是障碍。神秘莫测的乔。英俊潇洒的乔。
身为美国人的乔。
我爱他。
我为卡西心痛不已,但转念一想,我身边的这个男人热爱卡西,他见过卡西,卡西的音容笑貌映在他的眼眸里。我可以亲吻他的眼睛,因为这双眼睛曾经看到过卡西。当时我有很多愚蠢可笑的念头,因为我正沉浸在爱情里。
那是一段无比宝贵的时光,其中的一天,我们去看了《芝加哥大火记》<a id="jz_11_1" href="#jzyy_1_11"><sup>[11]</sup></a>。唐·阿米契<a id="jz_12_1" href="#jzyy_1_12"><sup>[12]</sup></a>饰演一个爱尔兰人。我们眼里映现着1871年的芝加哥在烈焰中燃烧,心里洋溢着幸福和满足。
当天晚上,我们俩又一次躺在旅馆的房间里。做爱的时候,乔戴上了避孕套,这让我稍稍感到有点儿纳闷,如此而已。
早晨,我们醒来的时候,房间正笼罩在微微泛红的光线中,煞是诡异,窗外的红色和黄色光晕更加浓重,也更加诡异。一阵大风从城市的街道上呼啸而过。整个房间覆盖上了一层尘土,床上,我们的胳膊和腿上,到处都是。躺在我身边的乔,脸膛呈现出奇怪的棕色,仿佛尘土与昨晚的汗水和在一起,烘干后凝结在他的皮肤表面。他看上去就像是伏都教<a id="jz_13_1" href="#jzyy_1_13"><sup>[13]</sup></a>的跳舞者,只不过得倒过来说。他几乎成了黑人。时隔多年以后,来自田纳西山区的诺兰先生用一句爱尔兰语“cailleachai doite”来比喻,意思是成年累月坐在炭火边上经受烟熏火燎的老妇人。诺兰先生零零星星会说一点儿爱尔兰语,他甚至都不知道那其实是爱尔兰语。他说,我们最好在今生今世及时行乐,尽可能获得所能拥有的幸福,因为很快我们全都会变成“cailleachai doite”。Cailleach本来的意思是丑老太婆,我觉得这个词现在用在我身上很合适。不过在那时候,我正当盛年,心中满溢着爱情,在变得怪模怪样的乔身边醒来,那时的我可绝不是个丑老太婆,而是一个还算年轻的女人,生命如花般绽放。纽约一定要当心,否则我会一口把它吞下。当时的我,爱情正如日中天,并没感到多么惊恐。
惊恐过后接踵而来的是藐视,其实二者形同姐妹,只不过是恐惧自身换了一副新面孔。看到乔的模样,再从镜子里瞥见自己的脸容,让我一下子回到了先前的正常反应——从世界简单的悲哀中油然而生的恐惧,因而也是无法逃脱的恐惧。
风暴刮了整整一天,把凄惶的尘土四处抛撒,覆盖了所有的东西,所有的人。风暴过后,尘土一定还留在那座城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混在合成水泥里,落入人行道的缝隙中,沉积在市民的记忆深处,也掺入了DNA里面——迪林杰先生总爱把这个时髦词儿挂在嘴边。那一天,沙尘滚滚,飓风裹挟着沙尘,从俄克拉何马州一路席卷而来,行进六百多英里,进入纽约。命中注定,我会踏上一段漫长的旅程,来到芝加哥和克利夫兰。沙尘中弥漫的是人们的梦想,是农场,是俄克拉何马流动雇农的闲谈,是摇篮曲和恋人的誓言,是美国的血和汗。这一切随风而来。耶和华却不在风中。<a id="jz_14_1" href="#jzyy_1_14"><sup>[14]</sup></a>
我结婚的日子,才刚刚过去。
我们在镇子里爱尔兰人聚居的地方找了一处小房子住了下来,这样一来,我必须时时处处对邻居们避而远之。身边萦绕着这么多爱尔兰名字,让我不由得担惊受怕,不过,大部分家庭都是第二代或者第三代爱尔兰裔美国人。他们对我的爱尔兰了解得并不多。当时,我自己其实也知之甚少,现在也一样。我无法想象它的模样。它就像是一个偌大的墓园,我的父亲和两个姐姐就埋葬在里面。多年来,我的头脑变得越来越一片空白。有人一直在用油漆涂抹掉往昔的情景。白色的油漆覆盖了一切。当然,威利是埋葬在皮卡第。
乔很喜欢婚后的生活。一天早晨,他告诉我说,到了六点钟他该回到家的时候,一定要站在人行道上等他。我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站在那儿,心想可能要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儿发生。那是个刮风的日子,我站在屋外,感觉很不自在,我身后就是我们的家,一个隐秘的世界。光线黯淡的小厨房只有一扇小窗,朝向邻居家的院子,起居室跟猫便盆差不多大,走上狭窄的楼梯便是我们的卧室,用乔的话来说是个“摔跤场”,我们在里面“代表库雅荷加县进行较量”。
当时大约是夏天,黄昏时分,在飞扬的尘土中,开过来一辆崭新的大汽车,硕大的车轮是白色的,如今已经见不着了。沃洛翰夫人的汽车要是和它并驾齐驱,会显得是个小不点儿。我真想不明白他们怎么卸掉那么大的轮胎。车灯巨大无比,上面的镀铬金属装饰板光华四射,一看到乔正端坐在方向盘后面,我简直兴奋极了。他一定是在上班的时候带上了便装,因为他身上穿的是去教堂做礼拜的那套西装,头上戴着那顶系着黑色粗缎带的白礼帽。他说那是他的“黑帮”礼帽,那顶帽子确实是他认识的一位意大利先生送给他的。
“怎么样,莉莉,很棒的车吧?上来吧,莉莉,咱们去兜一圈。”
我们沿着湖岸开出城外,又开回城里,接下来顺着林地大道加速行驶,开过月神公园那些奇形怪状的城堡,然后他又开到谢克海茨,巨大的发动机一路轰鸣,一路颠簸颤抖,经过通往贝洛太太家的那个拐角,这是我多么熟悉的地方啊。不过,我们已经跟这里毫无瓜葛了,我们正在把面孔转向未来。
“往事就像是一个哭泣的孩子,这毫无疑问,”乔说,“不过,将来一切都能得到补偿。没问题,老兄。”
乔总爱说些谜一样的话,正如此时此刻。这让他感到振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