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5/5页)
“没有那么白,”说罢,他讪讪地笑了一下,“你的名字叫百合花,人也跟百合花一样。告诉你,莉莉,许多年前,我有一种强烈的恐惧,非常强烈的恐惧……我并不是说我心里一清二楚,知道这是对还是错,但是,和埃拉,和姑娘们在一起,对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的曾外祖父,他曾经从隧道里一路游过,赶去参加自己的婚礼,你还记得吗?他是个白种人,一点儿不错,但他的新娘是黑人,他所有的孩子也都是黑人。尤尔根·尼特伯姆,他是我们整个家族里唯一一个白人。后来,他的曾外孙降生了,也就是我,老天做证,我的皮肤一点儿也不黑,现在我明白了,这是有可能的,你是知道的,这叫作隔代遗传。在那段日子里,我充满了困惑,莉莉,当我来到外面的世界,能够像一个白种人一样生活的时候,我非常担心人们会发现我的身世,或者我的肤色会变黑,所以我过去总是往脸上涂抹那些五花八门的护肤霜,你还记得吧,我还用过做面包用的苏打粉,鬼知道还有些什么玩意儿。你怀孕之后,我害怕极了,一天到晚提心吊胆,担心孩子生出来是黑人,我知道你会离开我,我知道我会失去一切,所以……我无法想象自己站在婴儿床边,低下头,偷偷朝里面观看,我会看见自己真实的面孔,我真实的面孔就印在我孩子的脸上。”
“但是,乔,你真实的面孔,是一张美好的面孔。我一点儿也不会介意的。”
“现在我不会有那种感觉了。所有那些担忧。时过境迁。不管怎么说,确实发生了变化。莉莉,我为我的种族感到无比骄傲,真的是这样。我非常爱我的女儿。”
“你当然会爱她们,乔。”
“但在当时……我无法告诉你那到底是怎样一种感觉。就像在烈火里焚烧一般。一想到自己将失去一切。”
“失去一切,乔?你确实失去了一切。”
“是啊,你说得没错儿。还没等看到既定事实,我就一走了之。后来,我选择留在家乡。这就是我所做的一切。”
“那么,乔,你和警察之间的麻烦是怎么回事儿?”
“噢,一切都过去啦。莉莉,那个人已经被拘捕归案。”
突然之间,乔在我眼里似乎成了一个极其不同寻常的人物,一个坐在我对面的不同寻常的男人。在我的记忆中,他犹如一座高塔,一座指引航向的灯塔。眼前的他依然如故。我坐在他的对面,感觉自己心里充满了愤怒和怨恨,因为他还是原来的他,也许这也正是我内心真实的感受。他是乔,生活在美国的乔,有着自己与众不同的人生故事。
“乔,不管你是什么肤色,埃德是什么肤色,就这件事情本身来说,我毫不在意,一点儿都不在意。”
“哦,不过,这对我来说很重要。那是一种恐惧。你等于生活在一个盛满恐惧的大箱子里。莉莉,你一旦耍了个花招,恐惧就接踵而来,一直跟随着你。我非常抱歉,让你卷进我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莉莉,你是个善良的人,你当然不会介意。但我当时并不知道。我一天到晚想啊,想啊,想啊。脑子里装满了恐惧和疯狂、古怪的念头,精神错乱的人才会有那样的胡思乱想。没有我,你过得更好。”
“这话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可是,乔,那时候我很爱你。从始至终,对我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我也知道恐惧的滋味,乔。和你在一起,我并不感到害怕。”
“你真是个大好人,莉莉,能够和你一起生活,是我的荣幸,此话一点儿不假。”
“听你这么说,我不知道是要感谢你,还是把这杯滚烫的热茶泼到你身上。”
“我不会责怪你的,一点儿也不会。莉莉,你在钱这方面还过得去吗?我在南方做出租车生意,是我自己的车,我可以给你寄些钱?”
“我还好,乔,老天知道。我一直很幸运。总能得到帮助。麦克·斯科佩洛帮过我。很多很多人都帮过我。”
“有麦克给你帮忙,我很高兴。他一向是个有着王者气度的人,王者风范。”
乔把椅子向身后推开。
“莉莉,我该走了。想到我有个儿子在越南,我感到非常骄傲。我认为他很勇敢。我会记在心里。如果你想让他知道我很看重这件事,请你一定告诉他。”
乔站起身。他长长地、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接着又点了点头。举手投足一如从前的他。但这不是从前,而是未来日子里干涸的田野。
“你有他的照片吗?”他问,“我儿子的照片?”
“没有。”我撒了谎。其实我的钱包里时时刻刻放着埃德的照片。
“你肚子里的那个婴儿,我曾经想过一百万遍。我甚至都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要弄个明白,应该算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吧。”
“也许是吧,”他说完,又点了点头,“莉莉,你过去经常说起美国。我记得,关于美国,你有过很多充满智慧的见解,美国有多么奇异,有多么深厚,有多么广大。我经常想到这些。我经常想到你。我并不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但我也不是个好人。”
他转身面向街道的亮光。明暗对比之下,他的面孔更清晰地映入我眼中。他的脸不仅跟过去一样灰暗,还刻上了深深的皱纹。那一道道皱纹里镌刻的东西比他的任何言语都更有说服力。突然间,我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怜悯之情。与此同时,我也暗暗责备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感觉。乔的心上一直压着沉重的负担,没有人看得出来,人的眼睛是体察不到的。
“你可以让我和埃拉摊上一大堆麻烦,”他说,“这么做公平合理。”
“我不会那么做的,乔。也许我连你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
“我的名字是乔。”他微微一笑,我知道他就要起身离开,“如果你想跟那孩子提起我,你……”
“你已经说过了,乔。”
“好吧。再见,莉莉。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对不起你。非常对不起你。”
他朝门口走去,动作是那样奇特、迟缓,如同马儿的慢跑。他刚才那番道歉的话又一次触动了我。在某些方面,也许他是个无用的人,甚至是个懦夫。可以肯定的是,他犯了重婚罪。他曾经让我陷入巨大的痛苦和困惑之中,无穷无尽的惶恐和不安。曾经建立起的一切都毁于一旦。我心想,这是又一次摧毁。此时此刻,我完全有理由杀死这个男人。也许正是出于这个意图,我站了起来。我身体里有一股力量希望我这么做。乔·金德曼,或者根本不是乔·金德曼,只是乔,一个名字叫作乔的人。
他在收银台前停留片刻,只是付账而已。乔一向是个绅士。他几乎就要走出店门。几乎就要消失在我的视线以外。几乎就要来不及了。我匆忙追了上去,可以说是一把“逮住”了他,他正迈出一大步,脚还没落下来就被我拦住了去路,沉重的金属门顶在他的右脚上。我抬起头凝视着他的脸,又垂下头,在手提袋里摸索了一阵。该死,我摸出了要找的东西,递给了他,那是埃德的照片,照片中的他正要和珍妮特一起出去参加高中毕业舞会。乔接过照片,夹在细长的手指里,他有一双异常漂亮的手,漂亮得近乎滑稽。他一再端详那张照片,看了又看。大颗大颗的泪滴开始从他眼中滚落。他又最后望了我一眼,差点儿跌倒在外面的街道上,手里还紧紧握着那张照片。他猛然转身离去,走向他所认为的适合于他的生活,他汇入了人的河流,夹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走入迦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