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之夜界 (第5/5页)
我的衬衫肯定会撕裂,对吧?就在布料撕裂时,我半转身,仰面朝天,钩镰蹭着我的肋骨滑过。我永远不会忘记他那充满仇恨的眼神。
在这片黑暗里——只有我能看见的黑暗——我能看到他从人群中隐约浮现出来。一个年轻人。一动不动。盯着我看的眼神像某种动物。他脸色惨白,身形枯槁。他的黑发披散着,长长垂落在肩,那是一件带有黄铜纽扣的水手服外套。他肯定是个船员。我敢断言他就是那个拍我的背、跳上船的人。
我自由了。
再做一次深呼吸,但空气还没到达我的肺就被卡住了。我是不是惊恐发作了?我摇晃了一下,房间倾斜了,一股咸咸的海水味。这是海上的一艘船。黑暗。
水又深又冷。我往前游,没有回头看,害怕自己会看到什么:那艘船会掉转船头来找我。死寂而致命。
我有种感觉:有人正在暗中看我。别傻了。没有人愿意看我。那些美国女人穿着超级高的高跟鞋,个个都像超级名模。那只是一群人,仅此而已。各色眼神无处不在,透着心机,暗中较量。我环视这个房间,有点焦虑。有几个人是我认识的。还好。深呼吸。我不该喝鸡尾酒的。但我不能傻站在这儿,既不喝酒,也不闲聊。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我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我一直在黑暗中游。最终,在我的上方,我又看到了月亮,那个遥远的星球看来就像一位朋友。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了泥泞的岸边,潮水退了,我衣衫褴褛,瑟瑟发抖。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得救的,但我当晚就得救了。
我从酒吧里要了一杯酒,然后站在台阶上,稍稍高于喧嚣的人群,可以清楚地看到我的新同事们。这让我松了口气,让那些无足轻重的寒暄、蹩脚的笑话像流水一样在我耳边打漩儿而过。聚会会让我有溺水般的感觉。我要在淹没我的水中夺路而出,却不会游泳。我要留在这里,抓住扶手。安全第一。
坊间流传的版本是这样的:我喝醉了,失足落船,被泰晤士河水卷走了。我还活着,十足幸运。
我一个人生活。我宁愿一个人。
我还活着,十足幸运。
我的搭档借口说有事要和他的上司谈,当即脱身。我没意见。他已经讲了足足十八分钟,都在讲他自己,甚至没问过我的名字——事实上,他是凭借我的名卡直接念出了我的名字。“你是琳达!”听他那口气,这种重大发现理应让我本人知道。
我在惠特比展望酒吧的网站上好好研究了一番,有很多吓人的故事,但没有哪个能回答我的疑惑。什么样的暴力和恐惧、什么样的邪恶结局导致乔纳森被毁了之后,又去同样毁灭别人?
我们被分成两两一组,就像配对的动物被赶上配有Wi-Fi的挪亚方舟。配对是随机的,唯一的要求就是和不认识的人配对。绝望打工狗的速配约会。在闲聊方面,我一无是处。在我们跨过跳板前,那位野心爆棚、长相俊朗的销售人员就已确信我不是他想接近的对象。我们是最后一对上船的,等待的时候,有个水手从码头边跑过我们身边,顺手在我的背上拍了一下。我感觉到他的手掌落在我的肩胛骨之间。这一击没有造成伤害,但属实是一种侵犯。我回头看了一眼,有那么一瞬间,我打算当即溜走。但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就在红绳边。是时候登船了。
现在我知道了,1838年,有个名叫乔纳森·斯特朗的人因走私罪被判绞刑。他的尸体被抛进了泰晤士河。
我需要一份工作,所以,排队等待登船时,我保持假笑,静候他们来查验证件。
不管怎样,我至今还会惊醒,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内外都湿透了。不管怎样,我睡着时还是不确定自己从哪里开始,又会在哪里结束。
参加这个聚会是强制性的。我们公司被某位美国商业巨鳄收购了,公司承诺会让新员工们和我们这些保有职位的老员工建立亲密的伙伴关系。这感觉有点像和姻亲家族成员们共享圣诞午餐。
我曾以为这个世界是干燥的陆地,边缘坚实。我曾相信生与死是明确分隔的状态。
我不是那种热衷于交际的人。我宁愿在家陪我的猫一整夜,也不愿出去参加聚会。
现在我知道了,万物都是液态的,可穿透的:完全谈不上坚实。
泰晤士河东岸矗立着伦敦现存最古老的河畔酒吧:惠特比展望。这个名字来自一条船:一条常年将海煤从纽卡斯尔运往伦敦的运煤船就曾停泊在那儿。回程漫漫,只见遍地石块、荒凉的英国海岸,直到惠特比出现,水手们才能确信家已不再遥远。家在我们心中,又在我们之外。家是我们牢记在心的图景。有句老话说:视死如归。但那个家非同寻常。我们从来不去那个家做客,一旦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现在我会特意避开泰晤士河。在某个地方,乔纳森会在没有月亮的黑暗和雨中,一动不动。
我的故事始于伦敦的一个秋夜。泰晤士河。威斯敏斯特码头。在等船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