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第2/5页)
“也许被它咬碎了。”
他被骂得狗血淋头,甚至觉得她马上就要动手打人了。蕾娜塔嘴里还叼着棍子,身体微微摇晃着。
他把啤酒倒进两个杯子里,两人在没用的棋盘前坐下。过了一会,他突发奇想,用木头来顶替一下也行啊。于是他掰了一小块木柴,摆在棋盘的黑格上。她犹豫了一下。
“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你会伤到它的!你就这么不走脑子吗?你是不是傻啊,是不是?”她狂吼着,“你有病吗?你他妈混蛋!”
“我下棋,不下木头。”
他追着狗。蕾娜塔找到了一根棍子,用牙齿咬住,向他示意。他抓住棍子的一端,把挂在另一端的狗拎了起来。蕾娜塔知道这个游戏,这是个考验腭骨咬合力的、对抗性极强的游戏。他开始抡着棍子转圈,咬着棍子的狗在齐腰的高度腾飞起来。然后他听到一声尖叫,看见她朝自己跑过来。他于是放慢了速度,让蕾娜塔在沙滩上安全着陆。女人跑向他,一张脸因愤怒而扭曲狰狞。
“那我用白棋吧。”
他感到很受伤。有时她完全可以说一些比较中庸平和的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赤裸裸地打他的脸。她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和她在一起时,他会觉得自己像个男孩,像个稚童?他从来不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伤害自己,只学会了一个有效的对策——把国王藏在其他棋子背后。而对待她,对待这个喜怒无常的女人,要置若罔闻,熟视无睹,视而不见,噤若寒蝉,非礼勿视,退避三舍,弃如敝屣,束之高阁,还要敬而远之——就像拍照时那样将她移到远处,才能把持住——在深深浅浅的灰色背景下衬托出一个轮廓分明的人物形象。只有在此时,她身上才会发生某种难以理解的转变——委身于他,放低身段,变成了一个头发变白、孤独无助的小女孩,变得柔柔弱弱、细声慢气,承欢于股掌之间,像蕾娜塔一样摇尾乞怜。
“但这样的话,我们就得重开一局了,对吗?”
“别给我拍照。”她冷冷地说。于是他默默地转开相机对准了蕾娜塔,追着它跑了一会。狗从镜头的取景框里挣脱出来,无规律地呈“之”字形上蹿下跳。
“不。我已经不想下棋了。”
她生自己的气,她本想好好摆个姿势,想拍得漂漂亮亮。当镜头靠近她的脸时,他获得了一种不公平的优势。在她看来,他在衡量她、评判她、贬低她、蔑视她。事实上,她从来不喜欢他给自己拍照,镜头仿佛是他的面具,自己在它面前会变得毫不设防,好像完全被他看透了;他好像在许诺她永生,赋予她不朽,但正因如此,她才会丧失力量,愈加臣服。她觉得那些当模特的女人,那些年轻女孩都非常不可思议。他来给她们拍照时,一个个都嘟着嘴唇,扬起头,示意着自己在待价而沽,不用管她们是谁,只需知道她们有货出售,就像小贩一样。货物而已。难怪他要跟她们上床。他知道自己得益于手中的相机,获得了多大权势吗?只有手持相机时,他的脸才显得容光焕发。在她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拿着一罐啤酒坐在电视机前的他,那时他面带茫然,仿佛一具空空如也的躯壳。
她在想,还不如现在就起身收拾东西回家,但她不敢这么说。她觉得也许是他拿走了那个棋子,或者他无意中碰掉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地靠在沙发垫上。
“再等一下,现在美极了。”他又往后退了几步,直到鞋子溅起水花。
她知道他现在就会离开,抛下她。他要么目光陷入电视里不再挪开,要么走上楼去再睡一觉,要么开始摆弄相机(谢天谢地,天色已经暗到不能拍照了),或者开始看书、打电话,还可能给大家发短信——这是不可避免的。他的蓝格子衬衫——她很想拥抱,却无力从沙发上起身。他正伸手把一枚枚棋子收进盒中,手背长着深色的汗毛。
他只看到那女人被风吹得扭曲的脸,额头上竖起一道道皱纹,嘴唇冻得青紫。风把她的头发糊在脸上,她还笨拙地想把乱发拂开,调整一下面部表情,但为时已晚,相机的快门已经咔嚓一声按下。她不满地背过了身。
他望着她。
“站到那边去!”他一边向水线后退,一边对她喊道。因为透过镜头看去,他觉得距离太近了。
“哭什么?因为这盘棋,还是因为那个马?”
“快看!”他说着,指给她看一团乌云,乌云贴着地面翻滚,低得几乎压到了松树的梢。他突然想要拍一张这样的合照,云和女人,一样喜怒无常,体内充斥着一种从来不会爆发的雷霆,也永远不会变成闪电。
他在她旁边坐下,用一只胳膊搂着她。另一只手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留在原地——搭在沙发靠背上。
女人意识到镜头的圆圆眼睛正瞄着她。有那么一瞬间,她看到了自己,就像那个男人看到了她一样——在灰白交错的背景下,她看到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一个棱角分明的轮廓。他当场抓住了她的现行——抓拍了一张。她做错什么了吗?男人把脸藏在照相机后面,像举着一把左轮手枪一样瞄准她。他总爱给她拍照,她现在应该已经习惯了。但此时此刻,就像昨天的“床单风波”,她再次感受到同样的愤怒。她转身离开,他赶忙追上,两人默默地走着。风驱除了沉默带来的尴尬,撕扯着他们的嘴,刮得他们眯起眼睛。他们沉默的时间越长,可说的话就越少,沉默所带来的解脱感就越强烈。他的思绪向左飘移,游向大海,掠过渔船的外壳,登上岛屿,飘向异国他乡,落在九霄云外;而她的思绪则回到了家里,钻进抽屉,躲入钱包,瞥一眼日历,算一算账单。沉默并不痛苦,有个人保持沉默反而是好事。她得意扬扬地想:“沉默是一门艺术。”她在心里重复了好几遍,很喜欢这个妙手偶得的佳句。
“被抛弃总比抛弃好,”她突然开口说道,“被抛弃会给你力量。”
蕾娜塔总算放弃了它的猎物。棍子高高飞出,很快又回到了狗嘴里。
“可能恰恰相反。”他说。
“你不松口,我怎么能把它扔出去呢,笨狗。”她对它说。
“你不懂。”
两人尽量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穿上绒衣,踏上高筒靴,系上围巾,戴上手套,一路沿着海滩走向沙丘。木屋群逐渐消失在视线里,取而代之的是随风摇摆的草海。他半蹲下身子,为海浪携来的一堆棍棒拍了张照片——看起来像某种动物的骸骨。然后他透过镜头看了看,转过身时,她已经甩开了他,正紧贴着海边行走,她的脚步在沙滩上留下柔软的凹痕,片刻之间又被海水抚平。蕾娜塔叼来一根棍子戳她的腿。当她伸手去要棍子时,蕾娜塔却狂吠着拒绝交出。
“我什么也不懂。”
吃完早餐后,他拿出相机,擦拭了两个镜头。他们要去散步了。
他站起来向厨房走去,又问起红酒,问她想不想喝。她回答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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