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5/5页)
现在,我们之间只剩下五十码了。他的手臂布满蜂巢一般的肌肉。他野蛮的光头壳。我放慢脚步,但这无济于事——那个男人依然轻快地朝我的方向前进。他的脑袋随着步伐一弹一蹦的,是一种疯狂的富有节奏的痉挛。
杰丝敏来自俄勒冈州附近一个养牛的镇子。她哥哥给她寄漫画——超级女英雄从衣服里爆炸出来,和章鱼或者卡通狗性交。这些都是他从一个在墨西哥的朋友那里弄来的,杰丝敏说,她喜欢这种傻傻的暴力,她看漫画的时候,头吊在床边。
一块石头——我发疯一样想到。他会捡起一块石头,他会敲开我的头骨,让我的脑浆流到沙子上。他会用手掐住我的喉咙,直到我呼吸衰竭。
我担心自己会成为靶子,令人恐惧的暗流会显露出来。但这所学校的结构——它的独特、几乎是完全自治的风格——似乎破除了这片晦暗。出乎意料的是,我交到了朋友。杰丝敏,一起上诗歌课的同学,我的室友。在别人看来,我的恐惧是一种排外的气质,我的孤立是厌倦世事的孤立。
我还想到一些愚蠢的事情:
最开始的那几个星期,我看着那些女孩隔着四方院互相大喊,她们的双肩包像龟壳一样背在背上,或吊在手上。她们似乎是在玻璃中穿行,像侦探剧里饱食终日又被宠坏的无赖,马尾辫上绑着缎带,周末爱穿棉格子衬衫。她们给家里写信时会提到心爱的小猫、崇拜自己的妹妹。公共休息室是拖鞋和家居服的领域,女孩们嘴里嚼着从迷你冰箱里拿出来的查尔斯顿糖棒,在电视机前挤成一团,直到似乎从精神上把电视光线吸收进去了。有个女孩的男朋友在一场攀岩事故中丧生,所有人都围着她,因为悲剧而极为激动。她们夸张的支持姿态里混合着嫉妒——倒霉倒得这么光彩是罕见的。
萨莎和她带着咸味的孩子气的嘴巴;在我童年时的私家车道上,树木排成一列,那树梢上的太阳看起来是什么模样;苏珊是否知道我想过她;在最后关头,那位母亲会怎样苦苦哀求。
卡梅尔的雾变浓了,暴风雪一般降落在寄宿学校的校园里。教堂的塔尖,临近的海。那年九月我开学了,正如我应有的样子。卡梅尔是个老派的地方,同班的学生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小得多。室友有一系列马海毛的毛衣,按颜色排列。挂毯让宿舍的墙壁变得柔软。宵禁之后的偷偷摸摸——高年级学生经营的小卖部出售薯片、汽水和糖果,女孩们获准周末九点到十一点半在小卖部吃东西,她们所有人表现得像这就是高雅和自由的顶点了。她们说的话,夸的口,还有成箱的唱片,这一切都让我同班的同学看起来很幼稚,连从纽约来的那些都是如此。有时候,当浓雾遮盖教堂塔尖时,有些女孩就会找不到方向,迷了路。
那个男人在向我逼近。我的手软弱无力、汗津津的。求你了,我在心里默念。求你了。我在对谁说呢?那个男人吗?还是上帝?还是掌管这一切的什么人?
萨莎几乎没向我道别。她钻到朱利安身侧,脸上像装了防护罩一样对抗我的同情。我知道,她的思绪已经飞远,去了另一个地方,在那里朱利安对她温柔体贴,生活让人愉快,就算不是愉快,那也是“有意思”,这不是有价值的吗?不是有意义的吗?我想对她微笑,想沿着一条看不见的线向她传递信息。但她要的从来都不是我。
接着他就在我眼前了。
午后我走在湿冷的沙滩上,贝壳碎片星星点点,沙蟹掘出的洞在徐徐移动。我喜欢灌进耳朵的风。风把人们赶走了——高中男生们匆忙压住起伏的毯子,一旁的女朋友发出阵阵尖叫声。出来玩的家庭也终于放弃了,往他们的车走去,提着折叠椅,廉价风筝那狭小的斜面已经残破。我穿了两件卫衣,那种厚实让我感觉受到了保护,也让我的行动变慢了。每走几步,我都会遇到巨大的、绳子一般的海藻,像消防水管一样厚厚地缠作一团。一种异形生物清吐出来的东西,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有人告诉我这是褐藻,一种巨型海藻。可知道它的名字不会让它少一点点奇怪。
哦,我想。哦。因为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无害,随着窝在耳朵里的白色耳机点着头。他只是一个在沙滩上散步的男人,享受着音乐和穿过雾气的柔弱阳光。他经过我时对我微笑了一下,我也回他一个微笑,就像你会向任何一个陌生人——任何一个你不知道的人笑一样。
萨沙、朱利安和扎夫早早地就离开了,我又成了一个人。房子看起来一切照旧。除了另一个房间里床上的被单被揉作一团,残留着性爱的味道,表明曾有他人来过。我会用车库里的洗衣机清洗床单,再叠起来放进衣橱架子上,把房间打扫回先前的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