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第5/5页)
毕小虎说:“你要是觉得划不来,咱俩就换一块。”
潘学富:“时代真是变化快,现在连欧洲的牛肉都吃得到。”
最后毕小虎还是认真比较了哪块更大。大概连他自己也比较不出来,就随便拣了一块,丢进塑料袋里。然后拎着它,趿拉着便鞋回去了。从他嘴里飘出一句冷漠的道谢声。
阙春生:“可能欧洲养的和牛就是这样。”
阙春生自我安慰道:“儿吃爹肉,不上当。”
潘学富:“皮有点黑,肉又是红色的,有的地方还发绿。”
要到将近三点,阙春生才回到家。他的妻子潘燕正在甩洗好的衣服,嘴里埋怨这样的天老是下雨,怎么也干不了。她对阙春生说:“你怎么现在才回?你这是去哪里浪了一天?你把鱼捉了没?”
他听见翁婿这样说——
阙春生说:“你不晓得啊。肉联公司今天开店,路上掉下一边肉,轧烂了。我去捡了一块。是欧洲牛肉。你看看呢。”
这时候从潘家传来剁肉的声音。毕癸丑想,剁肉就剁肉呗,犯得着把斩肉斧举得那么高然后往下剁得那么响吗,一定要把动静弄得那么大吗,生怕我不晓得你们家在吃肉吗。毕癸丑越这样想,越觉得人家是故意的。他觉得潘学富和女婿阙春生在厨房里高声说话,就是要奚落他。
潘燕过来看了看,说:“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不吃牛肉。”
就说老四毕小豹,高中毕业后,在老三毕晓诗的庇护下,去市里开出租车。老婆租了一间不到三十平米的角落开早餐店。夫妻二人租住在一间堆满面粉的小房子里,请的一名员工就住在早餐店里。两人可以说三百六十天无休。毕小豹对父亲总是说“我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债,不知哪年能还完”,对外面人总是说“我为父亲治病欠下了一屁股的债”。毕小豹节省得连洗衣机都不肯买。
阙春生说:“那就给孩子吃。”
就说老三毕晓诗,高考六年,考上大专,自打去省城读书后,就让人见识了什么叫作“摇身一变”。他在言行举止和穿着打扮上表现得比城里人还像城里人。他从此只穿衬衣、皮鞋,并且总是将衬衣下摆扎进裤腰带内。他的视力很好,却要戴上一副眼镜。他从此也不愿说一句家乡话。有一次毕癸丑去学校给他送生活费,正好碰见一名他的同学。同学指着毕癸丑问毕晓诗:“他是谁呀?”毕晓诗淡定地说:“一个熟人。”毕业后,毕晓诗在市长运公司找到坐办公室的工作,娶了一名市里的姑娘,生了一个儿子。毕癸丑生病去市里医治时,毕小虎开车带他到毕晓诗住的小区,毕晓诗下楼来了,但是和毕晓诗生活在一起的岳父岳母就是不下来打声招呼。毕癸丑住院时,儿媳和亲家也没来探望一次,只是托毕晓诗捎来几只将要发臭的咸鸭蛋。毕晓诗还是个小气的人,毕癸丑到市医院复查,他就是带父亲去上岛咖啡吃了一顿简餐,还是用券埋的单。父亲吃,他看。看了一会儿,他端起那顿套餐里配的味噌汤喝了。
潘燕说:“孩子也不吃。我不吃,孩子也不吃。”
就说老二毕小虎,生活在乡里,只有初中文化,是个爱拼账的人。他买了四间门面,一间用来卖水泥,其余租出去给人做汽车修理生意。他还买了一幢三层的楼房,让老婆带着子女专心生活在里边。一看见毕癸丑来到乡里,他就生气,上牙齿磨下牙齿地说:“又来。你哪个儿子不比我活得好,为什么偏偏就找我?我好说话些?你要是来我家吃也可以,你叫你剩下的儿子给我钱。你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爹,你是大家的爹。要是只我一个人养你,那我这个儿子做得也太不值了。你说对不对?我一共生了三个女儿,最后才生了一个崽,光罚款都不晓得交了多少。还有做生意亏了多少呢。这些你晓得不?还有,就因为我一个人在乡里,这些年的礼都是我去送的。几多的礼啊。我光是送礼都要送穷。唉,我真是没用。不像他们能跑出去。你说说,你怎么就生出我这样一个没用的儿子来呢。”
阙春生说:“那我也不吃。”
就说老大毕小龙,生活在县城,是一个冷性的人。因为对别人说的话置若罔闻,对别人交代的事置之不理,很快失去了大多数的朋友。剩下那小部分朋友后来也被他得罪走了。因为他听信骗子的话,以为自己要发大财了。他主动对那小部分朋友说:“人要脸树要皮,瞧你现在,有什么资格和我坐在一起?”他和前妻育有一子。离婚是因为他看中一名从广东回来的女子,据说手中颇有积蓄。可惜这笔积蓄,在给女方父亲治病时白白花光了。他见如此,也就直接不认识女方了。他现在住的地方是租的。他整天在里面睡觉。有时人们会在彩票出售点看见他,有时会在小餐馆看见他,有时他直接揭开公共垃圾筒的盖子,看里边有什么吃的。他吃东西时不停地吧嗒嘴巴,弄得动静极大。偶尔他会回一次回旋地村,将家里残忍地翻一遍,看有没有钱。即使是一个镚子儿他也不放过。
潘燕说:“牛肉最难咬,还塞牙齿。”
老年人醒得早。毕癸丑这一天五点就醒了。他的脑袋晕晕沉沉,肚子因为饥饿变得火烧火燎的。他坐在床上,听见从车载音箱里发出的歌声,由远及近,越变越大。一辆三轮车从积满水的马路上疾驰而来,进入回旋地村。是潘学富的宝贝女婿阙春生来了。几乎在阙春生敲门的同时,潘学富就打开门。都能想象,为了尽快给女婿开门,潘学富的鞋都没穿好。潘学富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燕子还好么?孩子怎么样?你自己呢?毕癸丑想,这时候啊,潘学富的右手正亲热地抓着阙春生的胳臂,而阙春生的脸因为腼腆始终通红着。迷迷糊糊中毕癸丑听见翁婿两人说什么“一块好肉”,去了屋内。毕癸丑像皇帝坐在床上,头和背靠着墙,等待婢仆前来服侍。当初生养四个儿子,他就怀着这样的目的:要依靠这四个儿子来养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个人一生能使出的力气是有定数的,毕癸丑在供完老四上学后,就感觉这个定数到了。从此自己只好享福了。他想,四个人养一个老人家还不容易?可惜事与愿违。
阙春生说:“你不吃,我送去外父吃。”
潘学富和往常一样递过来一根烟,笑嘻嘻地说:“老庚你话说得这么高级,我一句都听不懂。”潘学富说得没有半点不真诚。毕癸丑拍拍上衣口袋里的香烟,说:“我又不是没有。”
潘燕说:“你送去吧。”
潘学富的房屋还在兴建时,毕癸丑就来评价:“潘学富你逞能啊,做这样一幢屋借了不少债吧?”“门改得这么大,请风水先生看没?风水不好,诸事不利啊。”“万一屋没做好,人死了呢。”毕癸丑的话越说越难听,除开因为他心理阴暗,见不得别人好,和潘学富善于忍让也不无关系。最近,潘学富请石匠来给门头刻字,毕癸丑又来说话:“我听说古时候,人都是家里出了进士举人,才在门头上刻字,不然就空在那里。哪像现在,是个人就往门头上刻字,还是连后都没有的人。”
人们都知道,阙春生是潘燕亲自挑到手的夫婿。作为永和乡政府炊事员的潘燕胸大、皮白、做事利索,那时候到她屋外敲窗的年轻男子很多,前来说媒拉纤的媒人也很多。她不为所动。她不挑开车的,不挑开店的,不挑退伍回来的军人,就挑了在寺庙长大的孤儿阙春生。之所以看中他,是因为他身上具有一种小马驹才有的驯从品质。她忖度自己也驾驭不来什么优秀的男人,即或有这样的运气,最终也难逃夫妻反目、瓦解星散的命运。另外她心中有很深的母爱情结,也看不得有人在阙春生这样的老实人身上作威作福。潘燕很长时间不敢告诉父亲她找了这样一个男人,后来鼓足勇气说了。潘学富说:“燕子,这样也是好的,省得以后还要受公公婆婆的气。你以后过得下去自然好,过不下去也没关系。不是说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后来他们果然过得很好,买了去县里上班的李医生的旧房子,生了孩子。那些瞧不上阙春生的女人要不是离婚了,要不就是被丈夫打得要死,她们都很佩服潘燕的先见之明。传说有一天,在潘燕、阙春生带着孩子午睡时,他们家门前来了一对霜雪满头的老人。男老人是瞎的,总是晃着头。他将枯瘦的大手搭在女老人肩上。女老人对着男老人念念有词,似乎是在介绍阙春生家的情况。男老人频繁点头,脸露欣慰之色。然后两人洒泪而去。人们说这可能是阙春生的亲生父母。
几年前本地发过一次地震,潘学富借此机会,将房屋推倒重建。新建的房屋一共三层,贴着鸽灰色瓷砖,装着铝合金窗户,二层三层建有阳台,大门装的是血红色的防盗门。屋侧装了一根排水管。毕癸丑还住着老屋。老屋一共两层,用的是夯土墙,墙体已经开裂。屋顶盖着黑瓦、灰瓦、红瓦和石棉瓦,旁边还摞着一叠瓦,一些瓦上长着苔藓。窗户上,木制的窗框和窗棂一直没上油漆,玻璃破了不少,残缺的地方就用油纸遮挡着。木门破破烂烂,像是被刀刻了一道又一道,每当推动它,就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有一次,在毕癸丑向儿子们诉苦这样的房屋会倒后,那四个人商量了一会儿,找来一根圆木,顶在屋的后面。毕癸丑的房屋只有潘学富的房屋一半高。
阙春生吃过剩饭,会去泥塘捉够供永和乡和邻近两个乡居民一天消费的鱼,然后回家把它们倒在水池里。然后他去接孩子。然后一家要吃饭。然后他要睡大觉。然后他要在凌晨伸着懒腰起床,捞起鱼,把它们送往三个乡的市场。诸事办毕,他还要把在路上捡到的牛肉送往回旋地村。抵达后,他的岳父潘学富会亲热地抓住他的胳膊,问:“燕子还好么?孩子怎么样?你自己呢?”
回旋地村只有两户人家,住着两名年纪相当的鳏夫。靠山的那家姓潘,叫潘学富。临水的那家姓毕,叫毕癸丑。潘学富有一个好女婿,这个女婿有点什么,就用电动三轮车拖到丈人家来。毕癸丑有四个儿子,却对毕癸丑不闻不问。
“都好都好。”他满面赤红,这样回答。
一
完于2019年7月22日
生活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