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庭园 (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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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说:“哀哉,美莲是如此的女人,连罪和死都恋慕她。土匪头子被枪毙的消息传来后,有许多人闯进了我们的园子,想扒他皮吃他肉的人太多了。哀哉,先前居首位的,现在堕地如泥。土匪在这里曾经造了一座巨型坟墓,每一侧尖顶门廊都刻着漆黑的蕨类,本想着百年之后足享风光。如今他尸身却在他的家乡被毁,并未入葬。涌入的人们,用炸药把坟墓炸成碎渣,然后狂欢似的在里面寻宝,无所获后便扩散开来,在园中抢掠所剩无几的物资。妻心疼地抱住阿聪和妙香,让他们捂住嘴别出声,别出声。我看见美莲在住所二层,一双冷光潋滟的眼睛盯着,眼神里抖落出滚烫的红幡。”
阿聪说:“有些林中种子,刚出天日时,就明白体内没有成为挺拔大树的材料,于是就以自身的孱弱放射网罗,缠绊、攀援、绵延。那是自然里另一种缓慢流淌的巨蟒。我每日都需清理园中的爬山虎,那些附着在红砖墙上的细爪,常以令我惊奇的力量反抗。美莲的手臂,就是有力的藤蔓,只要给她一截树干,她的身体就会变得绵软却不可挣脱,像浸水的布匹。这是精心设计的结果,她坦然决定如此过一生。一株蜿蜒却坚硬的藤,一种结冰的火。一旦失去可倚仗的外在,她果断地决定不再活。母亲的身份也不足以拦阻她,她的懦弱过于强悍。”
妙香说:“那个暴风雨之夜,母亲美莲把手腕割破,浸泡在园子中心的莲池。血的丝线从她身边蔓延开,她漂浮在刻满斑纹的血湖上。管家伯发现她后,把她从湖里捞起。她吃了一肚子花,嘴里含着没有嚼尽的花瓣。是园里致幻的曼陀罗。我才想起,自己在园子的草地上抬头,看见站在二楼的母亲捧着一只素白瓷盆,在日头照耀下熠熠生辉。她就那样稀松平常地嚼着。一整盆撕碎的花朵,她嚼得发脆。母亲入殓后,我也想摘花尝尝,被管家伯拦下了,让阿聪看着我,然后管家伯自己把园子里突然冒出来的所有曼陀罗都连根挖出,在园中湖边烧成灰烬。我说,我不是要死,只是好奇阿母怎么可以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还持续不断地往嘴里塞这些脆生生要命的白花。阿母是在幻觉里寻开心,还是真的想死?是她本来就想死,借着花来壮胆,还是她本不想死,花却诱她幻梦之中割破手,走入池子?她是一个太美丽的女人。于是旁人总想争着替她述说。有人说她是为了保住园子。有人说她任性,不想受苦。我想其实她是殉情的土匪婆,吞咽着幻觉,继续在死亡的阴间追随她真正的爱侣。母亲是一团死地里的鬼火,下落阴间便会烧得更艳。”
妙香说:“那土匪的脑袋像颗番荔枝。人都说他枪战里被削掉半个头颅,而后就用纯金给自己造了半个脑壳。我母亲美莲与他彻夜饮酒,以致赤身露体,大叫着吃吧喝吧,反正明天就要死了。我不愿意见到他俩,这白色庭园是起伏的帐幕,我在里面躲藏。土匪不在的时候,母亲成了园子的王,在中心的小湖泊搭台让人来唱歌仔戏。也就是在那段时间,园子湖里冒出了许多烟灰色的蟾蜍,跟唱戏的人比嗓门大,还有的跳到演员头顶。母亲的笑声总会灌满园子,像一只最聒噪的蛙。比起听戏,她更愿意看人出丑。我有时去找她,希望她不要与那金脑袋再来往,最终总忍不住争吵。她却不恼,只是说,我倒是希望,你往后比我强。那阵子,管家伯出来治理蛙灾,死掉的蟾蜍堆成一座座湿答答的山峦,它们黏腻地融化在一起。随后埋它们的地方竟冒出一株株肉粉色的曼陀罗,花朵倒挂下来摇曳如钟摆。”
阿聪说:“妙香给美莲尸体入殓时,忍不住责备她,安怎这样任性,抛下自己的独女。但尸体笑吟吟的,不辩解。我帮忙摘来满园残余的玉兰,放入她的棺材,用风信子和蛇莓遮盖发白的脖颈,在她手中放入无尽夏的花球。我总想以自然之物来遮掩死的毒钩。她总是爱漂亮,应该隆重美丽地走。其实我明白,若无美莲,哪有我们在园中的平安。她这样莴笋般爽脆的、言行一致的人,到底世间少有。我对她有些怀念,美莲在的时候,整座园子被搅动沸腾,声音噗噗蹿,而她走了,这片水土就凝住了。”
管家说:“哀哉,园子往昔的荣光,靠我们夫妻二人是护持不了的。家仆都已散去,我们需要用双手去劳苦,用滴落的汗去换粮食。一日,那金头颅的土匪来了。那个杀人焚村,广种罂粟,却又慈手兴办学校和医院的悍匪。我们有祸了!土匪来了,说要租下园子。我要拒绝,美莲按住我,自己出来挡他,说勿要乱想。他说那我就抢下来。美莲曾对我们说,她依稀认出,这人是荷花舞厅早年的落魄汉,被她赠过一盏茶。他粗硬地握住美莲的手,让她跟着他在园里胡乱开枪。土匪说,只要美莲喜欢,就可以在一切物件上面轰出一个洞,以弹孔重新发明世界。他高声说你趴下,伏在我下面,我就把世界给你。美莲最终顺从了。他住了进来,身后跟着遭他刀杀的浩荡灵魂,拖出长长的血迹,义人与罪人的血混在一起。我们无力反抗,只能继续照顾园子,那是我们的本分。”
管家说:“哀哉,美莲死后的七年,园子越发破败。我们在园中种植粮食,采摘蔬叶,去海边捞鱼抓贝,所有的乐音中止,我们每日不得安息。靠着过去积攒的钱款,我们省吃俭用,谨慎度日。妙香就在这破败里成人。奇怪的是,妙香还真有几分像离开的园主,或许是因为她每日都要去到园主塑像那里,似乎在与之交谈,有时候只是静静地倚靠着那雕像。我本想劝她,可妻子提醒我,她已无父无母,我们不当撤去人最后的梯子。我与妻的力量逐渐衰败,只尽力在园主的嘱托上忠心,却总是力有不逮。妙香与阿聪尚有漫长年岁,我们只愿他们能等到有盼望的日子到来。”
“风声变了的时候,老爷其实也问过我母亲,要不要一起走。可她偏要骄纵,太喜爱这花园,不愿意去别的地方了。她说没在怕,选择了留下。我母亲美莲无拘无束地享乐过一阵子。在沙滩上租来马驹沿着波浪骑,去荷花舞厅亮晶晶的舞池中心跳几支舞,到外国人开的红砖饭店顶楼喝茶,她要一遍遍强调那时候的红茶,加的都是岛上牛奶场运过来的当日鲜奶。这段日子极其短暂,瞬间如飞而去。在飞翔的日子里,她的身体鼓胀起来,意外结出一个孩子。初见我时,她哭了,心里愤恨。但随后,她恢复了身段,就把我当作一个梦中来的朋友,不太在意,也不再记恨。”
妙香说:“人世的击打并未止息,弥散在人群之上的波涛渐勇,开始向洁白的园子再度发起袭击。这几年,白色庭园进一步荒下去,围墙和亭台被拆毁了,成了许多人家中的灶台。家具和内饰被拆毁了,成为鼎下煮粥的炉火。余剩的布匹和器皿都被卷走刮尽。所有的乐器被砸成碎片,发出冲动的乐音。最后,园里唯一的铜像也被拉出去游街。远方暗的街上,人群肆意往来。眼见他们拆毁我的梦境,我疯子般冲上去反抗,被人拖下,受罚连续一个月,每天跪在庭园门口自省。我知道雕像回不来了,跟我母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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