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庭园 (第4/5页)
阿聪说:“正逢叶太太四十大寿,叶先生欢喜地将石料运到岛上,在山丘上建了一座白色庭园,当作寿礼庆祝。叶先生和太太虽然恩爱,可惜园子建成三年后,叶太太就病逝了。叶先生悲痛,停棺于白园不肯下葬,每月初一和十五,令我管家父亲拿白瓷碎末与清漆混合,一层层漆棺。叶太太棺材密实,毫无异味,反倒因为停棺的亭子四周繁密的桂花和缅栀子而显得清香宜人。”
阿聪说:“我追上了妙香,我想跟她说,等等,不急着走。但我还没说出口,她已经听到了,与我并肩坐在树下,足边是我培育水仙花球的地方。空气湿重,我想到如今季节迟延,春天不来了。我才十多岁,正是人们眼里最矫揉造作、最不负责任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没资格挽留,于是我没有说出湿乎乎的话。我只是告诉妙香,我消失的三天去了哪里。去了天上。我循着声音,爬上天空中降下的梯子。我去寻找父亲,一路直达云间,然后从高空坠落。我跌到沙滩上,沙子钉入我的手掌,但我还活着。她看着,她听着,她竟依然相信我。她拿过我的手,看掌心里镶嵌的金色沙砾,她身上蒸腾的香气吹拂我,我感觉自己在蜕皮,我即将脱下这身光滑无垢的身体,换上一层幻梦的毛皮。我不敢动,只是听到内里传来的剥落声。我想,我也如妙香一样,成了喜爱做梦的人了。”
妙香说:“园主早年在吕宋买下了整片珍珠岩矿场。有一日,突然飞来一只通体洁白的鸟,形似鹭鹤却毫无斑点,悬停在矿场边那棵百年条纹乌木上。原本那一带是密密匝匝的乌木林,后来都被砍尽做成黑檀木家具,这是余留的最后一棵树。这鸟钻入枝头,两只细脚灵巧摇摆,翅膀像细卷波浪,在惨白日光下,它竟逐渐变得全身红黑斑点交加。随后是一段嘶叫,声如雨夜海豚,既有水声又带高音鸣啼。所有矿场工人都忍不住停工,三三两两聚拢过来,谛听之间,有人看见幻象,有冰河雪女乘坐薄薄莲花舟。可鸣唱猝然停下,怪鸟绕树三圈,直击地面,鸟头如莲雾爆开,血点四溅。矿工中有当地土著,报告监工后众人大喜,在鸟血喷溅的范围连日下挖,得一处清凉洁白的冰晶矿藏,日间吸吮阳光调节凉热,夜晚依旧闪亮发光,摸上去温润细滑。”
妙香说:“那少年在树下颤抖,像只鹿。我望见明日的婚礼,像一枚精致的白色贝壳,将我封存起来。我不想成为母亲那样的人,我要一段像父亲那样长久稳定的婚姻,我愿意守住承诺。可我到底成了母亲那样的人,在危急的高空顺着情势勇敢地冲撞下去,砸出满地光焰,那已是我能抓到的最好了。我即将步入森严的墓穴,那日的男子就是守墓人。我不能携带活着的气息进入坟冢,所以要先把灵魂保存在这里,埋入树下,埋入水仙花球中。这满园冰凉的石头可以为灵魂保鲜。哪怕躯体死去,灵魂的碎片依然可以发出独白的声音。我会一日日拖走自己的遗骸,一步步推着肉体向前走,或许能等来复活的日子。”
管家说:“阿聪是我的儿子。而妙香却并非园主女儿。”
阿聪说:“每年春来之时,我要把自己的心雕刻给妙香。我是说,水仙。我决定把自己的心埋入地下的水仙。水仙每年都是新鲜的,从幽深的厚土中探出嫩生的茎蕾,每一年我会默默雕刻它们的身躯,把自己的心意和幻想注入根系,让水仙在苦痛中淬炼出碧绿蜿蜒的叶子,迸射的花蕊香气直冲耳后。我欢喜见妙香的生命充满赏心乐事,哪怕需要把每个日子深埋在密闭之处。明日她要参加婚礼,这让我们都悲恸不已。她决心替我们受苦,毅然走入苦难中。这让我感到自己不配爱她。我想在一个吻后,放下对她索求的念头,只想懂得她,然后向前,走出自己的路,携带着她注入的气息。我俯身向她。”
妙香说:“我是园主女儿。”
妙香说:“天空中,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天空下,阿聪和我也坐在一起。这是半明半暗、不早不晚的时刻。有风从砖墙那里吹过来,把阿聪身上软软的味道都吹进鼻子里。他的头发、耳朵、脖子、肩膀都绘上了温柔的金线。砖屑也进了眼睛。太丢脸了,他可不要以为我看落日看哭了。轻轻的,眼皮上有柔软的触碰。他的嘴唇。这孩子,竟让我心脏狂突,眼睛半眯半睁,感觉金绒绒的落日有一座山那么大。随后是慌乱的片段,我失忆了,失聪了,失语了,就记得我俩无声坐着。天暗了,风有些凉,各人打算回各人的家。可是,突然降下的雨,让我们有借口停留。”
阿聪说:“我是管家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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