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路 (第5/5页)
暴雨猛灌之下,小车不堪重负,开始倾斜。
可问题是,孩子的尸体都找不到。
鲸,从车上滑落。
宝如的心情,大家不是不知。她来殡葬一条龙店里时,真正面如死灰。其实平日需要服务的死者,来处无非是医院和养老院,多是我们这种老家伙,虽然伤心都是伤心的,也不至于过分意外。灯头蜡烛,什么时候灭了就灭了。可是这次的死者是三岁小孩,按照本地风俗,连告别式都不该有。“无缘的孩子”,草草入殓便是,不适合大操大办。远一点的乡下,信封建的,孩子烧掉后直接扔山上或荒冢里,免来缠身,你不想做我的小孩,那你就走吧,快去投胎免流连。宝如和她丈夫却说我们不忍,还是想花钱给她办葬礼。
众人惊呼。车下,雨水沁湿的沿海石头路,又被血液和黏浆淋漓得滑溜溜。鲸被道路上的水流冲着,向海岸缓缓而去,滑出一条血路。它平静地顺着流水,仿佛在鲜血的道路上得了复活。血路跨过沙滩,绵延到海里,此时,有白色的海豚跃出海洋,一面面旋转的白色旗幔。有人喊,快看,十年不见的白海豚回来了。白色的精灵们在海中浮动着,踊跃着。
我出来讲,算了啦,家属想做点事,由她。我把帮工偷拉到一边,跟他说,我跟厨房早交代过了,大家就顺着说好好好,尽量尽量,拿纸笔假装记。等她走了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别看她千交代万交代,这款样子的,到时候开席,一口也吃不进,吃进也吃不出味。谁叫你那时偷懒不在,该听的都没听啊。
此时的宝如,身体中突然裂变出锋利嘹亮的哭声,闪电般耀眼,连黑夜也无法遮蔽她。志坚揉着她的肩,悲哀,哭号,恰恰说明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我突然想起宝如说过的那段关于渔夫的儿时记忆,或许那画面早已将过去之事与未来之事完全透露给了她,可直到如今,才显现出可辨的面貌。而我也借由宝如,瞥见那张脸。
差淡薄,差一点,差一勺糖都不行,我女儿就差那一步。宝如说。
相距她那时遇见冥海渔夫,已是多年,雨却大约是一模一样。雨在空中被风吹着,像是半透明的巨型游魂在旅行。他们摇摆,如垂挂的波浪,撞在一起,成为大群,于是整个世间就白茫一片。黑沉沉的岛屿显得凝滞,被轻盈的白色水汽随意踏在脚下。
差不多,免计较。厨师帮工还想辩解,旁人都猛使眼色让他别说话了。
暴雨中,宝如满脸的血污被洗刷殆尽,眼睛开始流露出柔软的丝线。她的目光穿透人群,紧紧盯着那只墨黑的囚徒。它终于在透明的雨里,挣开了绑锁,借由血,向着大海的方向泅潜。
我过去,就听见宝如说,果盘摆番石榴,要撒甘梅粉,没别的,就是女儿喜欢。春卷不要虾,狗儿虾也不行,只放猪肉。白灼章鱼换醋肉,醋肉要够酸,但不能太酸。红糟肉要用真的红糟,不要随便用叉烧糊弄。就算是丧席,也要给外地特意赶来的宾客吃好,不要让人吃得哭爸哭母。
志坚在一旁抹开了脸,准备湿漉漉地拥抱宝如。而她,突然闭上眼,嘴里轻轻呢喃。去吧。
有人找我,说妙香姨快去后厨,家属又在闹。
去吧。去吧,天地间无阻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