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 (第3/5页)
油葱说,不是。你给我一百我跟你说。
地下店铺的电压有些不稳,灯泡闪烁起来,玻璃发出噼啪的声音。小菲扶了下眼镜,看见暗处有影子浮动,发出吱吱声。小菲忙说,店里有老鼠了啦,要不要我给你们买只猫?油葱却神秘兮兮地说,做这行,不能养猫哦。人的尸体要是被猫跃过,就会猛站起来,见人就抱,一起倒下去死!我跟你说啊,前几年有一次……
结婚戒指吧?
哎哟晚上不要吓小孩啦,阿彬狠拍油葱一记。
油葱说,如果你能猜对,阿公给你一百。
小菲才不是小孩了,人家是国外回来的知识分子。好了快回去吧,不然我要被你妈骂了。油葱笑说。
小菲问,妙香姑婆往棺材扔了什么呀?
小菲走出地下商场,慢慢沿着楼梯上行,想起学校里老师说的西西弗斯。一日又一日,一条龙背负搬不完的尸体。这次回来,油葱阿公和妙香姑婆都如此明显地老去了,是不是也别再出来做头路了?可是休息对他们就是最好的吗?她也想不明白他人的出路,就像眼前罩乌云。
油葱说,林校长是妙香前夫啦。
小菲爬上山丘。山顶的白色乐园被树占领,变成叶片的容器,墙皮如外衣剥落,被树根爬满如同满身导管。到了夜里,树丛与大海会发出一样的声音,都是一只浓紫巨鸟在振翅,无论是毛茸茸的,还是湿漉漉的。月亮灰色的光浇铸下来,一寸一寸地延展着裹尸布。然后等夜彻底遮蔽一切,太阳却刺开口子蹦跳出来,一日降临。日升月落,月落日升。比人高的大株海芋展开了叶子,有一队队戴着黄帽子白帽子的旅行团走过去,有一个个商贩用担子挑着绿叶包裹的发光浆果和粉红莲雾,数只麻雀、鸽子和相思鸟从天空划过。
小菲豪爽掏钱。
然后,就是两周后的两根黑影,渐渐经过橙黄的路灯。
忙完后回小岛,身体很累,但小菲内心有种踏实的感觉。特别是油葱还给她发劳务费,他说你这小孩也是蛮现实的,拿到钱马上嘴笑眼笑。但小菲有一万个问题想问,油葱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给我一百块我告诉你。
是小菲和油葱。
所有流程都结束后,会有丧宴,当地叫“吃红糟肉”,宴席的末尾会端上来一道被红色酒糟腌过的肉。告别式上大哭的人们,在红糟肉晚宴的时候,都是笑的,喝点啤酒再吞下一颗土笋冻,人已经正式离去了,再哭就不合适了。
他俩像走得很慢的两根毛笔,于是影子被拖得又浓又长。小菲在想自己早先都听到了些什么。用户画像。标准化流程。库存管理。服务承诺。套餐设计。大约是那些词对吧。然后辅以数据和计划。她想这些都是一群聪明人设计出来的趁手工具,挥舞起来可以肢解世间大部分难题。她好像在书本上都学过,但却未曾真切地在实际中用过。她当时偷偷看着在提案的那些人,那些“上市公司”的人,然后紧紧攥住自己手头那方银色优盘,知道这根本不需比较,比不过的。说些什么呢,说油葱有时候遇到困难户不仅不收钱还会自己掏钱出来?可是对方有宏伟的慈善计划呢,而且已经在三家敬老院实施了,拿到了数据和充满笑脸的照片作为呈堂证供。说点别的,说妙香姑婆对丧家很体贴,跟许多人都成为朋友?可是对方有客户管理计划,不仅要负责一位客户,而是做好了送走对方世世代代的准备。再说什么呢,说阿彬叔力气很大,身板很硬,经常吹嘘自己可以再干上三十年?可是对方是一家公司,只要愿意出价,他们可以每年为自己吸纳新人,永生不死。或者或者,让油葱上来,说那个猫与尸体的精彩故事,让每个人都求着他讲完?还有用吗,油葱的故事在此已经不吸引人了。对方还有“人生后花园”“心灵栖息地”“子孙荫福坛”各样了不起的词语,把死亡生意做得如同房地产一样诱人。
妙香走进来,油葱跑到她身边,林校长的家属也围了过来。妙香蹙眉从包里掏出一个黑色小布袋,扔到棺材边上,说:“今日给伊一个全尸。”然后就转头脚步轻快地走了,如同卸下万斤重担。油葱转头跟小菲说,这段到时候掐了,然后就赶着众人继续忙。等告别式完成后,就是出山,油葱催着家人把林校长送去焚化,装入盒中。
但小菲最后还是豁出去了,她想自己有尽力在装镇定,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但是就用妙香姑婆曾经教她的,就放胆讲,让他们觉得没听明白是他们自己的问题。可最后,还是没能讲完一半,就被硬打断。“这家根本没资质来讲,连预先提交材料都没有的。”然后小菲和油葱就被赶出去了。
就在告别式的最后,妙香姑婆突然出现了。她白头发都梳齐盘成一个髻,身上穿着白色的系带衬衫,下身是白色阔腿裤,耳边的两丸珍珠在白炽灯下闪闪发光。小菲看呆了,想起有好久没看妙香姑婆打扮得这么认真了。
大门是两扇巨大的铁栅栏,死死关上。油葱被推了一把,没站稳,身上那件最好的衬衫滚了尘土,手上的资料也散落一地。小菲赶紧冲过去,把他扶起来,幸好没摔伤,头也没有磕出一颗夜明珠。小菲气得对着门内大骂,蹲下把资料捡起,整好递给油葱,说,真不公平,也没有事先通知要提交什么材料啊?
隔壁灵堂摆满了花圈,来的人也很多。相比之下,林校长的灵堂,既没有多少亲属,也没几个朋友。他退休多年,老同事大多都不在了,除了妻子儿子,只来了一些学生。油葱说,有什么所谓,人多人少,热不热闹,他本人也不会体会到,都是给别人看的而已。对谁来说,死都是一件独自完成的事情。
一直没说话的油葱突然叫一声,小菲你转过去!小菲看见油葱解裤带,赶紧闭上眼睛转身。然后就听到水声倾泻而下,噗滋噗滋打着地面。油葱对着门撒了泡尿,然后把随手的材料沿尿河扔了进去。
小菲看了一眼躺着的林校长。印象中他红润壮实,谁知已经变得这么干瘦。妙香姑婆就经常说,她绝对不要搬出岛屿,那些搬出去的老家伙,很快不是死就是废掉。话说得难听,或许只是因为她害怕了。林校长七年前就搬走了,小岛上的医院越来越差,半夜出点紧急状况,医生都搞不定,会让你先不要死,第二天再来。渡船不到凌晨就停了,但凡有点忍不了的状况,都要在夜里请挂旗儿小船去大岛的医院。林校长年纪大麻烦多,经不起折腾,只能搬出去了,还找了保姆全日看护。他就像被切断根的蔬菜,身上那股活气泄了,双腿也迅速萎缩了下去,在床上躺了许多年。
油葱说,好!咱就来提交材料!
唱得真好听。油葱说,以后他自己死了也给他找个唱诗班来,那些弟兄姐妹都很忠厚,不用花钱,有的连包了红丝线的毛巾都不肯收,就拿两颗话梅糖。
小菲也把手头打印的那沓纸往门内扬,忍不住也高喊一句,我是你阿嬷!然后就跟油葱一起走了,强装着镇定的脚步,心里却很怕有人追上来叫他们把地板清理干净再走。
油葱一直在打电话,终于也拗到了人来。早上十点,歌声从灵堂一直往外飘:我今空手来亲近,专向十架求大恩。裸裎望你赐衣裳,软弱望你善培养。污秽走倚清水边,求主洗我皆清洁。或是在世尚度活,或是临终性命息。神魂离开过死河,看主高坐审判座,替我打破石磐身,使我匿在你内面。
但小菲也知道,就算这样,他们也一点都没赢。或许他们就像个笑话。
林校长生前交代过三个要求,一是希望得家人原谅,二是最里面要穿那件桃红的真丝衬衫,三是想找诗班来唱诗。第一条油葱管不到。第二条穿衣的事,油葱有照办。但林校长第三个要求,不好办。一般如果死者是走世俗路的人,要掐好时间,备好香烛祭品,有要求的话,还要花钱请光头和尚或者道士。拜上帝的,则叫来教会的唱诗班和牧师做安息礼拜。林校长葬礼不太好找人,因为他并没有委身的教会,何况虽然他搬出岛有一阵了,关于他的那些传闻一直都在。早先小菲在渡船上见过他几次,总是拉着年轻男人的手。后来听说过,有人去林校长家里做客时,有男人冲进来,气势汹汹地跟林校长要钱,说他这种钱可欠不得。
两人一直无话,坐车去轮渡。车上座椅对面坐着一位阿叔,绿色的双人塑胶椅上,他占了一座,另一座给了他请来的朱红佛龛,他安心地靠在上面睡着了,随着车子摇摇晃晃。何等的神佛,却也拘在一只小笼子里。
小菲想,他是真的爱这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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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守灵。第三天葬礼。小菲很认真地一路跟拍。整个过程中,油葱威风八面,骂这个靠北<sup><a href="#footnote-10-41" id="noteref-10-41">[1]</a></sup>那个,流程迅速向前滚。他竖纹蓝衬衫的口袋里,永远插着两支笔,随时拔出来,跟拔枪一样,砰砰砰在纸上画,整个场子运筹帷幄。油葱是葬礼的主事人,但更像是全场的老板,或者债主。所有伤心的人、做事的人,包括尸体,都必须听他指挥。有油葱在的场子,葬礼的中心是他,而不是死者。他像一只烈怒的蜘蛛,喷射出许多细密丝线,牢牢控制住每个流程的每个细节。寿衣的件数、白色盖布的花边皱褶、红丝线的数量、鲜花的摆放位置、司仪的流程、火化的时间,稍有差池就要承受他猛烈的炮火。等一切结束后,才会发现他并不是在发怒,而是工作的热情进入了燃烧状态。
这几个月,也不是没有好消息。
油葱在现场只负责最重要的流程把控,至于洗身、换衣、抬棺、化妆入殓这些具体事,他都叫人来做,免得分心。他告诉小菲,乐队指挥肯定比光懂奏乐重要。当然如果孝男孝女不在场,赶时间的时候,他也愿意站在一边,让准备寿衣的人把衣服一层层反套在他身上,然后再剥下来给死者“套衫”。他说那些规矩,他不信,也不怕。林校长洗身换衫完,需安排八个人抬棺。如果遇到年轻人早逝,那就只能四人抬了。这一天,小菲才知道,死者和棺材不可以坐电梯下楼,林校长的尸身必须从十六楼由八人抬着,走楼梯下来。
第一是小菲工作有了结果,两个同样好的职位,都有外派机会。一个就在对面大岛的瓶装饮料工厂,负责对接瑞士。另一个在上海,两年后通过考核就去英国总部工作。
林校长终年八十九岁,是家里保姆打来的电话,说他死了。不对,油葱说干这行,死不言死,要说“过身”,出殡则叫作“出山”。林校长早年搬出小岛,住在对面大岛火车站边上的高楼,他早上过身,在自己家里睡过去了。都说这样离世的方式,算有福气的终结。
另一件好事,是赵保罗在小岛商铺组织的中秋博饼大会上,掷出一个头奖——状元插金花。奖品是高级酒店别墅一晚,位于对面大岛新开发的白色海岸。整栋酒店别墅,共有两大一小三间房间。惠琴和赵保罗这两年来都没休息过一日,最近终于请了帮工,就想带着油葱、妙香还有小菲一起去,给众人欢喜一下。
林校长的葬礼,是小菲第一次“出勤”。林校长有位在国外赶不过来的姐姐,希望能用数码相机记录下全过程,发给她隔海纪念。小菲赶紧跟油葱出发坐船去大岛。油葱告诉小菲,以前岛上倒是有停尸房和焚尸炉,如今告别、火化、入土都在对岸大岛上。小菲身处的小岛,已不再具备处理和埋葬死人的权力。哪怕人在小岛上去世,尸体都要坐专门的船运过去。由于搬出小岛的人越来越多,现在红糟肉丧宴也通常在大岛上办,方便吊唁的宾客。
小菲觉得好笑,为什么大家都生活在靠近海滩的小岛,结果难得出来,又是去对面大岛的海滩。而且那几天两个职位都在催她尽快确定,她本想自己好好安静规划、比对一下,再做选择。但妈妈惠琴就这样直接定下行程,似乎完全没有问小菲意愿的必要。小菲知道,自己只要还没正式去工作,又没在读书,时间就不会真正属于自己,永远要被家人们好意切割安排。现在的她自觉已经成年,可在家人眼里还只是过去的孩子,是一瓶液体,用以灌注大人们认定的空隙。或许要过些日子,他们才能真正看见她。而她,也需要时间去凝成一块有自己形状的固体。现在没必要多起争执,于是她顺从。
出门前,小菲觉得奇怪,平日妙香姑婆总是很愿意配合油葱,这次却别着身子,坐在厨房里死活不出来。她不去吗?小菲问。油葱掐住小菲的嘴,塞进去一块炸枣,然后说紧走紧走,就拉着小菲出门了。
那天,到了白色海岸,大家都说这是片别扭的海滩。
小菲知道油葱店里生意渐好,岛上的人都愿意找他,人手却总不太够。因此搬进来之前,小菲就特意跟油葱说,她可以帮忙做卫生,一条龙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叫上她。她从来不怕这类事情。油葱听了,说我就觉得,你这孩子从小头脑跟别人不同款。
本该平滑的沙滩出现了古怪的沟壑,一道道大地的妊娠纹。油葱一瞥,说这里是人工造的,准是从外地运来的白沙,往滩涂上倒,硬是把泥地变沙滩。但是海不习惯,它三推两推,假沙滩就会现原形。
小菲住进来的第七天透早,油葱接了个电话,然后他扭头对小菲说,你们小孩子都很会拍照对吧?今天陪我去做活。小菲说好啊没问题。
但是天空不能作假。小菲看见天的左边堆积着薄粉红的云,右边则是芋泥紫。海的远处,飞机低飞,白桥上橙金的灯亮起来。有海风先滑过棕榈再从她的头面拂过,再高一点的木棉和凤凰木千千万万的叶片发出敲击的钝响,低处的夜来香稳稳不动,发出香气。这样的双色天空在以后的时日也会再度出现,那时候,小菲就会再度陷进一团透明温暖的雾气中去,感觉灵魂飘出去一些,感觉每一棵树都在欢迎她,等着拥抱她,似是故人来。她还会想伸出手去抚摸它们,每一棵,就像现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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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海岸上,有许多废墟,很多低矮的瓦房正在被推倒,远处已建起密集的高楼。小菲看见高楼的缝隙好像色彩导管,底部是蓝紫色,然后慢慢红上去。
接下来几天,小菲很快就习惯了睡眠被铃声切割,等他们把电话打完,翻个身继续睡。小菲还忍不住出手帮忙整理了堆叠得乱七八糟的玻璃橱窗,把寿衣一组一组按照颜色大小排好,再把纸扎陈列摆好。小菲发现这些纸扎都做得很细致。单单在成功男士小套装里,就有手机、车、表、银行卡这四件。手机是过时的诺基亚黑白机的样子,但顶上的品牌写着Hades。这不是希腊神话中冥王的名字么?表上写着“劳力士”,用心地拿金色的纸镶了一圈,在白射灯下闪着光。银行卡,端端正正写着“冥间阴行”,诡异的谐音。美女套装里除了口红、名牌包和高跟鞋,竟然还有三层的下午茶套餐。顶部放满水果挞,还带着薄薄的糖霜。“这……居然还挺好看……”小菲边整理边赞叹。油葱说,他不乐意卖机器做的呆板纸扎,这些都是找岛上艺术学校的学生们手工做的,又便宜又好。
小菲蹲在这假沙滩,想着,如果选大岛工厂的机会,离家不过是十分钟的船和一小时的车。但如果选上海,就要去那么远那么远,会下雪的上海。小菲觉得选上海的工作机会更对口,薪资和晋升条件也更诱人。更隐秘的,是她总想独自远走,不知道是不是做海员的父亲在她血脉中埋下的密码。她想去完全陌生的城市,靠自己站立住,养活自己,那么家人就能真的尊她为一个成年人了。而且去更远的地方,妈和赵叔也不必有什么挂碍,两人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她也可以多赚钱为他们分担压力。可是跟油葱提案失败的经历,却让她开始有点犹豫,自己纸上谈兵学习了多年,究竟有没有能力靠自己在上海赚吃?
小菲住进来需要适应的第一件事:电话常在半夜响起。小菲觉得油葱和妙香就跟救火队一样,接到电话后就立刻往出事地点冲。死亡可不会挑时间。凌晨两三点,电话也常会响起。生意真好。可是每一次电话响起,都有一个人死去了。住进来后,小菲常常听见他们接电话,说得最多的是:放心,不要担心,不用怕。这是岛上的人都愿意找他们的原因吧。比起远处的、规范化的、不熟识的人,在这些大人们最惊慌的时候,他们更需要油葱和妙香在他们身边。
菲啊,紧来,来看大别墅咯!小菲的思绪被惠琴打断。
客厅的缝隙里摆满了油葱的东西。幸好小岛从没地震过,不然油葱收藏的这些物件全倒下来就能把所有人淹没。小菲都不知道眼睛往哪里放。楼梯扶手密密麻麻地披着图纹繁复的挂毯,带着厚重的灰尘。死去的八哥做成了标本,停在钟表柜的顶端,有蛛网在头顶像新妇遮挡的头纱,后面放着杏花树形状的灯盏。客厅角落里的大木桌却一反常态地干净,紧挨着的那只小木桌,则摆满了水仙花球、棉花、银色的剪子。油葱没事的时候,就坐在那里雕刻水仙花。被他雕过的水仙,叶片会呈现出各样的曲线,不再是直愣愣的葱头开花。
他们走进别墅酒店,赵叔有点懊恼,什么高级酒店啦,都是鼻涕糊的,墙皮一碰就掉。妈妈惠琴却很开心,不停让小菲给她拍照,但过一会儿又紧张兮兮地掏出手机,看有没有店里帮工的未接电话。油葱笑着安慰,免惊啦,没我们,世界也照样转。
走到店的背部,是一层厚厚的暗棕色布帘。掀开布帘,背后还有个客厅,深处连接着好多房间,像繁复的地下宫殿。妙香和阿彬也有专属房间,只是阿彬经常去儿子家,很少住。外聘的工人全都在外面跑,店里总是很安静。
晚餐是酒店送的烧烤大餐,天黑之后,别墅庭院的灯泡悉数亮起,一颗一颗巨型的暖光珠宝,把身处晦暗地带的这座房子映成了光明的避难所。小菲看见油葱捧着一大篮百合,花朵有人脸那么大,喷射着浓烈的香气。油葱说今天早上他们送去布置葬礼的花,被全数退回。殡仪馆宣布,今后只能使用合作商的鲜花布置服务。油葱还真是不浪费,把所有百合都单独拔出,带来布置餐桌。
走进店里,中心必然是一张可以泡茶的桌子,感觉像是从倒闭的家具店里捡来的垃圾,边角磕烂了,桌面布满暗色纵横交错的痕迹,油葱非说是红木的高档货。桌上茶盘旁边,摆着白色塑料泡沫盒装着的刚烤好的馅饼,还有红色塑料袋里的麻烙和蒜蓉枝。
赵叔包揽了烤肉重任,妈妈在旁边给大家泡茶搅咖啡。本来大家最讨厌小岛上那些密密麻麻新开起来的烧烤店,油烟乱喷,污水猛排,地上也弄得湿滑黏腻,但现在看来,人家也难做得很,单单要烤熟就不容易。各种烤鱿鱼扇贝大虾五花肉馒头片之外,妙香带来一大盒独门煎春卷、面线糊和蚵仔煎。她难得今天状态很好,身上穿着那唯一一件没被淋坏的旧旗袍,呈现玉的质地。妈妈和赵叔也让小菲把卤料和馅饼摆上桌子,还有整整一桶的肉燕汤。小菲把芒果菠萝切成细块再撒上像缤纷红宝石的石榴粒,摆在酒店送来的焦糖蛋糕旁边。油葱竟然也拔了毛,让人骑摩托送来了两大包土笋冻和白灼章鱼,真是天上下红雨。众人才不管什么咸甜中西,硬是让所有的菜肴挤满了原木桌子,拼凑一场繁盛的筵席。
小菲喜欢地下商场的安静。这一区向来很冷清,人们没事也不愿意从殡葬店门口经过。有人怪油葱的殡葬一条龙带屎了整个地区,问题是他来之前,这里本来连鬼都没有一只。油葱跟小菲说,大家就是觉得衰运和鬼都住在一条龙店里,不小心经过,这些东西就会跟你回家。妙香听到,就大笑起来,说,拜托,也真是想得美,衰运和鬼,难道没有主见吗?而渔民阿彬会说,只要稳稳把钱赚到就可以,那些瞧不起油葱的人就是一群没本事、全身上下只剩一张嘴的废物。
大家正准备开吃,油葱突然站起来,手中单薄的塑料茶杯因为水太烫而变得有点软。他说我来给大家宣布,今天要和妙香补办一下。大家应声起哄,妙香姑婆轻轻拍他说,哎哟别三八啦。油葱的灰西装里,穿着竞标那天的衬衫,彼时沾上的泥点已经洗得一干二净,衣服比雪更白。他随手拿了桌上开得最大的一朵百合塞给她,又弯下腰把衣服给她披上,说这是送你爱情花,送你鸳鸯被。妙香姑婆嘴上说你这是在起疯,可是脸皮烧烧,笑得波纹荡漾。
高二那年暑假,妈妈惠琴要跟赵老板出差,小菲就寄住在油葱那里。
油葱举杯对着惠琴说,少年时不会想,第一怪没缘,第二怪我浪流连。误了你母也误你。如今重新来做起,先感谢你支持。惠琴说,哎哟,我母潇洒去了几十年,你以为她还顾念你呀?把日子过好就好!油葱点点头,然后对妙香说,这次我不会再跑掉,一步也不退。一直到老,心肝只为你扑扑跳。来,水某(漂亮老婆),陪你老公跳舞。结果妙香姑婆一把抱上来,油葱又逗趣,说别抱了别抱了,抱得我血压蹿上来,脑筋差点断掉。
除此之外,生意最好的时候,福寿殡葬一条龙还会增加三四个临时帮工在外面四处跑。
小菲笑得嘴都僵了,还是忍不住笑,掏出手机一边放音乐,一边为他们猛拍照:“初恋爱情酸甘甜,五种气味哟……”妙香最近似乎忘掉了许多事,但年少时跟她阿母学的舞步却没有惰怠分毫。她搂着油葱转圈,两人的手坦然搭在一起。“若听一句我爱你,满面是红吱吱。”他们旋转,像两股轻盈的烟雾。小菲把妈妈和赵叔也推出去,向来害羞的赵叔一跳舞却像个凶猛的斗牛士,而妈妈正像跳舞的牛,满地乱下蹄,摇摆着晃得面红。短小的草都被四人踏在脚下,巨大的黄金树叶清脆地掉在草坪上,推进海里就能变成船,向更远处航行。小菲趴在桌子上,瞥见远方跨海大桥上的车流,正向大岛东面的城市中心输送着亮晶晶的血。
另一个帮手,是渔民阿彬。他原本是渔民,近些年避风坞被封闭,他的渔船也遭清退,再不能出海。他身材硬邦邦,力气大,一条龙工作中的搬扛推,他都能干。他吃饭规矩最多,会教小菲吃鱼不能翻过来,不然会翻船。只能用筷子把鱼骨和肉分离,然后整条鱼骨连着鱼头拉起来。鱼头必须最后吃,不能一上来就挖鱼眼,那是对客人不敬。油葱总笑阿彬,如今已经不上渔船了,还遵从这一套。阿彬习惯了在海上纵横来去,到了岸上也神出鬼没,经常不见人,但店里需要时他都会准时出现。阿彬比油葱年轻许多,两人是死忠兼换帖的好朋友。全岛大概也只有他,闲来会把长长的渔线甩到油葱面前,然后叫着:“油葱油葱,快点咬钩!”油葱这时候就满脸喜悦地走出来,陪阿彬去钓鱼。
吃完饭,油葱想去海边走走。赵叔和妈不想动,留在庭院里泡茶。这一区是新开发的,其实除了沙滩并没有什么。背后成排的高楼也没人住,灯光暗淡。小菲扶着饭后有些迷糊的妙香姑婆跟她一起慢慢行。有细足水鸟飞到他们面前的沙地,翻找蛤蜊吃。小菲想起当年油葱说的故事,笑问阿公,你还记不记得,那被鸟叼走老婆的少年人怎么样了。油葱说,故事里,他就每日傻坐海边啊,憨呆。要是我,上天入海都跟着追。
油葱的殡葬生意,竟然真的稳扎稳打地干起来了。他甚至还忙不过来,聘请了两个帮手。其中一个帮手,是妙香。岛上学校外迁,学生变少了,她原本的生意也就不做了。她还是喜欢做饭,就在一条龙店里照顾伙食,有需要的时候,还能外出帮死人化妆。妙香每天在店里坐镇,把暖锅摆好的时候,整个店就是烟雾弥漫的仙境。每天有大约一个钟头的时间,黄昏的余晖会从天窗灌注进来,聚集在地上形成齐整的长方形,给地板铺上一块暖金地毯。妙香比油葱大十岁,她跟小菲说过,那时候,油葱还只是个流鼻涕的小屁孩,妙香带油葱在山顶白色庭园里玩捉迷藏,他每次都找不到她,玩到后来经常耍赖,倒在地上哇哇哭,像个小肉球,等着妙香给他抱起来,拍去满脑袋的苍耳。小菲喜欢听油葱儿时的糗事,总是忍不住哈哈大笑。
继续走着,油葱问起小菲找工作的事,她就如实说了。油葱说竞标的事,你不要往心里去。其实不是外地人的问题,是我们自己没路用。不是你的问题,是我们这辈人没路用。但我们能搞成这样,已经很可以了,所以没人好怪。你就去,到时候杀到上海去,去上海去北京,去伦敦去纽约,外面才是学东西的地方。咱们祖辈不也都是下南洋做生意吗?他们都没在怕的,倒是我们这些老的,总缩在原地。妙香姑婆突然搭腔,阿母,我支持你,上海才是跳舞的好所在。把事业做大!油葱哈哈大笑,把妙香姑婆搂在怀里,哎哟老番癫啦,如今全力照顾你就是我的新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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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还没走到海边,小菲就听到海浪的声音。这片巨大水域坦然地传递着它的心跳。东面的小岛是他的心脏吗?小菲看到海,第一反应就是去寻找他们的小岛。可她突然一惊,看见远处黑暗海洋中漂浮的一颗颗人头。原来是一些夜游者。无灯照耀的海是灰色的,就像水泥沼泽,那些人顺从地在里面浮沉。近处,红树林长在乱石海滩上,被海水淹了大半。红树林边上,有人在挥舞鱼竿,姿势像在挥小提琴。沙滩上,还有人拿着精光熠熠的手电在照。憨人,是要在沙子里找金子吗?除了零星的人,还有灰老鼠在沙滩边缘的垃圾桶之间穿行。
那天晚上,沿街客厅里电视机都在播着奥运比赛,油葱摆在街边的音响放着《浪子的心情》,暖金的啤酒在小玻璃杯里溢出泡沫,银色的瓶盖在地上砸出清脆的声音。更高更快更强,大人们也跟着发威,平常一两瓶啤酒就把一桌人喝得面红耳赤,这次,他们喝掉了一箱。
小菲找到一块平整的石头,扶着妙香姑婆坐下。油葱却独自前行,把身上背着的袋子取下来,掏出一只小号,他练了这些年,已经能吹奏曲子了。沙滩上那些不自然的裂沟,在涨潮的时候,就倒灌进一条条河。天空是磨砂黑紫,水流中映着月亮的清辉。河流末端,油葱赤足,吹一支金光凛冽的小号。此时发出的乐音,会永远伴随那股清凉的空气和海潮声,封藏在小菲脑海深处。
开席后,油葱感谢众人,又大声宣布,孙女小菲这次中考大获全胜,考上了对岸的重点高中。小菲妈妈惠琴下班也来了,难得地倒上啤酒,满面带笑,珍珠项链在街灯下漶着暖暖的光晕。油葱说,他早知,孙女小菲以后是要干大事的人。然后他把小菲小时候,对着门外大人撒尿的故事说出来,说她如何运用一泡尿加一张纸条,争取自己吃火锅的权利。那天晚上菜很好,有些蛤蜊还是油葱跟渔民叔去礁石上挖的,总之就是便宜又大碗,大碗又满墘,大家吃得热热闹闹。
小菲不知为何,突然不忍看这片发出微光的沙滩,也不忍看海对面霓虹耀眼的城市,只觉得一切都太美,一切都隔着距离,一切都已失去。安静端坐在礁石上的妙香,眼睛像闪炽的星,下垂的裙摆连接着大海散开的波纹。海风拨弄她鬓边的白发,她也变成了一条河流。她在流淌。小号的声音是播撒在她身上的白金丝线,妙香散发出月亮一般的光辉。
在一旁杀鸡杀鸭的时候,油葱还要缓缓念一串:“做鸡做鸭不费时,出世大厝人子女。是男是女,赶紧去出生!”然后再一刀下去抹它脖子,让血流进大碗里。小菲问妙香姑婆他在做甚,姑婆说老一辈杀动物都要念一下,是跟它们相劝,这辈子当鸡鸭,命送此地给人吃,总算没浪费时间,下辈子祝他们当有钱人子女。小菲说油葱真的厉害哦,还能给鸡鸭送葬。
小菲在当时嗅闻到一股气息,无言无语也无动作,却与她将来感受的忧郁类似。她后来回想,当时远处的小岛,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未来要发生的一切。她想,自然中的造物能看见的东西,远比人多。岛可以看见那些人眼所不能见的对象,它们来去往复,充满空气,传递着信息。因此,岛屿当时自动选择了能解读它信息的先知,弥漫出一股微凉的伤感,让此刻的小菲,在怔忪中提前体会过未来。
把全部家当搬进地下商场那晚,油葱找了妙香姑婆过来,在街上展开两只圆板桌,现场热炒办桌,请帮忙搬家的亲友们吃饭。妙香现在不仅是精致小菜做得,大锅热炒也不在话下。他俩双剑合璧,一个切一个炒,蔬菜肉丁海鲜上下乱飞,搞得有些游客还以为这是哪家大排档,差点坐下来点菜。自己办桌,关键还是便宜,比上酒楼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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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葱的福寿殡葬一条龙,就在地下商场深处那个最大也是唯一的店铺,那个位置空了多年无人问津。地下商场里其他店铺,则是做什么生意都撑不过三个月,最后通通躲不过倒闭的命运,卷帘门都裹上了厚锈。油葱用霓虹灯牌在店铺门口打出“寿衣”两个字,闪闪烁烁的,颜色每隔三秒钟还变一次。
小菲临去上海前,妙香走丢了。
关于地下商场和连带的山丘该怎么规划,这些年一直在变。规划处三四年换一拨人:一拨人觉得应该重视开发,兴建人工景致。一拨人觉得保留原味,原来的就是最好的。一拨觉得应该发展店铺,借商户之力发展。一拨觉得商业化氛围太浓,损害本真的美,又把商户迁出。于是这里挖了停,停了挖,开始店铺有补贴售出,过会儿又关停不让开店。小山坡上的树被砍掉几棵,为了让路上建起音乐凉棚步道。步道建到一半,又因为经费问题停滞。过两年,因为这些半成品步道有碍观瞻,又一一拆去。没办法,这是一座太多人经手来装饰和塑形的奶油蛋糕。最终由于想法太多,人气却一直没搞起来,所以,油葱入手时,捡了个最低价。
众人一通找寻,都没消息。最怕是海边,油葱惊得脚发颤,在各个海滩来回徘徊。小菲在商业街扫了一圈后,又跑回福寿殡葬一条龙,还是没有妙香的踪迹。店铺依然打扫得干净,但空气里的臭味却越发浓烈了。小菲想着是不是鸟屎没清理,走到鸟笼边,八哥突然开始叫着,出山,上山,出山,上山!用的是妙香姑婆的嗓音。油葱跟小菲说过,妙香开始迷糊的时候,八哥却突然能说她的语言。或许这只鸟咬住了她飘出的半个灵魂。小菲猛地想起,没去山顶迷宫里找过。她年轻,手脚快,一口气冲上山顶。山顶的空乐园已植物满溢,低矮的石榴丛结出的果子厚亮,在枝叶间发出耀目的光芒。汁液饱满的莲雾掉落在厚青苔上,有些被麻雀啄去,有些安静地腐烂,空气中弥散着果子清新的香气。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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