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海皇帝鱼 (第4/5页)
后来跟玉兔变成好朋友,我在她家见过她爸爸几次,像台商那样穿着背带裤,金丝眼镜窄窄的,经常躲在房间里玩自己的音响,偶尔也出来陪我们一起看动画。没想到他会那样。她家出事后,玉兔妈妈的海鲜店关了两周,鱼都翻起肚皮,海螺死后还浸泡在浑浊的水箱里,发出浓厚的腥臭。
早听客人说过这地方好看,特别是一处竹林中的山谷。我都没看过山,看完这才知咱岛上那个不叫山,就是块石头而已。站在山上,风吹来,也不知冷。觉得自己跳下去算了。我本来都觉得那个婊孩要在外面玩,我敲锣敲鼓送他去。哪知道他真干得出来。那天他走,竟然还是把衣服洗完了、夹上夹子晾好了,跟过去的每日一样。我常在猜,他那天到底是怎么想的。
玉兔妈,就是反义词了。我觉得她是岛上最厉害的女人,连我阿嬷也只能屈居其后。这次她来家里,我有点不敢看她。三年前,我在街心公园遇到班里的跳猴,他故意拉我辫子,我追着他打,一定要给他扯回来。终于左手抓住他的书包,右手拉到他的校服,领口拖得好长。跳猴死命挣扎,我们俩都没注意,就扭打到了玉兔妈妈饭店门口,差点踩到她放青蛙和蛇的塑料盆。玉兔妈妈出来,把抹布甩在地上,指着我们高声骂:“死囝儿盖头盖面<sup><a href="#footnote-5-195" id="noteref-5-195">[1]</a></sup>!你祖嬷给你知死!”基本上第一个字出来的时候,因为那种力加势,语调加动作,我已经魂飞魄散。声音超响,整个街心公园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往我们这里看。她大概是我见过全岛第一个文眉的人,眉峰深黑狠厉,头发是红色炸开的。她指着我们,金戒指可以在我脑袋上凿个洞。我脸顿时红了,赶紧跟跳猴一起没命地跑。那时候我跟玉兔不熟,还没去过她家。
爬山的时候,我全日都在想,为什么留下来、没面子的人是我?我怕被人看没。孩子没老爸,我两人以后要怎样?我往山下看了一眼,就看见自己跌落去,血稠稠滴,玉兔啊在我身边号,说伊没死,是睡了,吩咐伊起来!那幻象灌进头壳内。还是怕死。就不动,还站着。我就辩,说我这狼狈,他对我生吃不够,还要晒干。
小菲的妈妈,眉眼总是温和,头发顺得可以拍广告。她走路会有些不稳,头发跟着左右颤动,有洗发香波的气味飘出来。她今天准备了一大盒肉饼给我们,一打开就香喷喷。她进门就夸我读书好,说我写的作文她有看到。我讲话经常妈妈和阿嬷都懒得听,只有她会用那带着清亮光芒的眼睛看着我,认真地听着、回应着,有时候还会叫我妈过来好好听。唉,怎么会有人能对她凶。希望小菲和她妈妈能快点找到合适的新住处。
阿嬷突然插嘴,阿霞啊,免管别人七嘴八屁股。各人把各人日子过得好。小菲妈叹口气,说,女人苦命,眼泪吞腹内。
之前阿嬷跟妈妈闲话的时候,会偷偷说“一家有一家事”。我在旁边假玩,听到不少,但手里的玩具不能停,要是听到入神停下来了,就会被发现,然后阿嬷就会叫我去写作业。她们讲到小菲爸爸的时候,阿嬷说“冤仇相欠债”。后来又讲到玉兔家的时候,我妈就会说“猪仔贪别人槽”。最后她们会叹口气,顺便得出结论,还数我爸是古意人,跟我爷爷一样。
玉兔妈说,你们听我说。有人慢慢啊走来,看我是外地人,嘴还在那里碎碎念,估计以为我头壳坏了。这人生得黑干瘦,不过都说歹竹出好笋,他那个小女儿倒是白泡泡幼绵绵,走路旷旷颠,过来就抱着我的脚,对我笑。我抱起他女儿,没话找话问他山那边怎么有个豁口。他说前几日山上得火烧,火从林子里一下蹿起来。风呼呼吹,火跟个箭头一样冲。那天他正带着女儿上山,离那里不远,跑是跑不过火的。我一听,本来要抽烟,吓得都不敢拿出来。我就问啊怎么办。他说这里的人,遇山火要隔点距离,对着火再放一把火,把新火赶过去,让火跟火对冲。两瓣火撞在一起,渐渐就灭了。他跟女儿都没事,身上一点伤也没有。那个豁口是烧得黑碌碌,但仔细看底下也开始冒出一些绿。
“阿丽嬷你继续讲嘛!”玉兔还想听。我赶紧塞了两颗苦螺给她,别问了赶快吃啦!
山顶那惊险!还是咱这海边好……阿嬷听了半天就说了这结论。然后呢然后呢,我妈问。
妈妈没等阿嬷说完,赶紧嘭地把一大盆刚烫好的苦螺搬上了桌。阿嬷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转话头叫大家紧吃紧吃。小菲妈妈倒是笑笑,没说话,一颗一颗帮我们挑走苦胆。
玉兔妈过了一会儿,才说,风从山顶上吹进头壳里,我慢慢走下山,突然想到,他拿走的钱,正好是他家留下来的房子价钱一半。他竟然会算那么精,我也竟然会算那么准。我没想过他会是这样的,我不认识似的。心内那酸揪揪的感觉,也不是恨。一半,一半。
阿嬷最喜欢被问,嘴巴里还含着半口饭,就说着:“啊这个,叫作打某(老婆)菜。是说买来一大包,炒炒没多少,想是老婆偷吃,就拿棍子……”
阿嬷说,没缘的人,就让他去吧。玉兔妈说,讲真实的,那市里有那款酒店,我都想进去找两个白面皮男的来开一开。后来想想,还是不要让他们赚到。说到这里,玉兔妈带头笑起来。笑完大家又安静了。
小菲也问:“那阿丽嬷,这个菜叫什么?”
不管怎么说,我都还多赚个玉兔。咱做事情,要顾钱顾孩,哪有人家那潇洒。那就是我那杯,该吞忍,我认了。账算完,回家!我就不是那种爱乱花钱的人。我还有海鲜饭店要管啊!你娘的,我就回来了。
玉兔倒是很信,她夹起鱼仔细看了看:“真的很扁呐!半只放进海里真的会活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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