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日子的老外 (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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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看比赛,他们选择了歌剧专业的学生用来练歌的隔音室,好不引起注意。热刺先进球,国米再追,一比一。九十分钟已过,只剩两分钟补时,比赛看起来注定要以平局收场。国米踢了个角球。球缓慢地滑向禁区内。一个头球,又一个,球像在乒乓球桌上似的来回跳动,最后进了。意大利解说员狂喜地描绘国米的绝杀,仿佛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一场没有任何逻辑的比赛!”在潘家园的隔音室,老马跟着喊出自己的喜悦。随后,有人敲门。岛民想着:这应该是已经知道比赛结果的同事,过来一起庆祝。
周二晚上,有场欧冠比赛:国米对热刺。加上时差,比赛在北京时间凌晨3点到凌晨5点进行。年轻的时候,哪怕第二天要上班,老马也会熬夜看球赛,可是现在觉得撑不住了。他对岛民提出主意:周三下午有几个小时的空当,不如把球赛的录播下载下来,带到机构一起看,那会儿每个教室刚好装了当作电子白板的大屏幕。岛民答应了,并做好了准备:他是坚持不熬夜的人,在中国看球只看录播,因此熟悉最全的盗版球赛网站。
是玛尔塔。“你脑子有病吧。”她对老马说。如果校长是机构秩序的理论家,那玛尔塔就是执行者。她带着罗马口音,脾气也狠,从不转弯抹角,有事就管,有话直说。“对不起,对不起。”老马抱歉地说——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比赛结束了,玛尔塔走了。老马和岛民对视。他们笑了十分钟也停不下来。隔音也隔不了球迷。
老马和岛民是机构的核心成员——A1到B2教了几十遍,课本都背下来了,有时还拿课文内容玩一些两人之间的内部梗。老马是国际米兰的球迷。岛民很懂,却是“无神论者”——他看球赛,甚至给体育杂志写相关的文章,但不支持哪个队。
每到年底,机构会举办“年度最佳外教”大赛,用荣誉(加上一千元)来奖励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大多数老师对此比赛抱着佛系的态度:只在朋友圈发个链接,提醒学生可以投票了。但茶师想的不一样,他今年想赢。
道德准则书中不起眼的一条说:“教师务必负责地、体面地、透明地使用机构的所有空间。”是那种含糊的、需要写明但没想到真的会出问题的规定。出了问题,当然是因为足球。
在机构的日常中,茶师表现得相当低调:跟学生保持距离,下课在休息室和同事们闲聊几句,喝个咖啡就回家忙自己的茶叶生意(那是一个品牌身份很奇特的小企业。他在朋友圈发的宣传图竟然能融合肌肉男、镜前摆拍、充满仪式感的倒茶动作、茶叶的特写等多个元素)。他常表示对学生的无奈:“我们学中文那个时候,有这么笨吗?”他从来没有和同事出去玩过——既然都是在异国的老乡,共同话题多,同事之间很容易聊起来,成为朋友。再内向的同事,怎么也参加过一两次比萨小聚。大概没有人真的讨厌他,但客观来讲,也没有太多的学生或老师喜欢茶师。
绘画作者:刘水
他却拿了第一名。“真的有这么多人喜欢他吗?”玛尔塔可能想过,并动手调查了。一打开投票系统的后台发现,茶师的票数情况很不正常:他只用零点几秒的时间就能收到两百多票,如此重复了好几次。茶师几乎所有的票都是这样得到的。理工男出身的他用了最理性的方式来达到受欢迎的目的:雇人喜欢他。在一个有两百多人的微信群里,茶师只要发个链接,群里所有人都会给他投票。玛尔塔立刻取消了茶师的票。“你给我看下,”死活不认错的茶师反驳,“我违反了哪条规定呢?”玛尔塔怒气冲天,面对着茶师,说出了机构后人会永久记住的一句:“我,我就是规定!”
校长发布了机构的道德准则书,语言风格压抑,还有不少错别字。准则书代表“机构价值观的连贯性”,要求教师“阅读、遵守,并在有必要的情况下向同事传播其内容”。共十七页,令人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图表——分男女两类,它展示着很具体的“正确服装标准”和“错误服装标准”。内容倒是不夸张(不穿短裤、拖鞋、背心),只是透露出对性别角色的传统期待、延伸到个人领域的集体秩序、对任何个性化的表现的控制。至今有同事仍然记得服装图表所使用的插图,并开玩笑说:“道德准则书有它的缺点。不过,在禁止穿蝙蝠侠T恤这点上,它一点也没错。”
放在现实中,校长的道德感相对弱一些。在一个非常缺人手的时期,他找我参加和学美术的高中生的线上交流活动,我答应了。校长的秘书联系我之后,情况就变奇怪了。我不用和学生讲中文,甚至被要求不和学生讲中文!有意大利语翻译。秘书说,学生会拿出自己的作品,“作品怎么样会有老师在学生分享前发到群里。您到时候随时看群消息。您可以评价一下学生的作品:你的基本功不错,挺扎实的,或者色彩运用、色彩搭配不错,或者创意表现手法需要提高之类的。”秘书把我拉进工作群后,有人让我放心:“不会说你是教授,只会说你是招生部门的。”
后面的议程没法谈了。外教借着混乱提出了其他的不满:由于工资是按照实际上课的时间计算的,像春节这种较长的假期,老师一整个月的收入远远无法覆盖开支。“你们以为自己是学校的明星。”忙着恢复秩序的校长说。他还说,其实对于当老师的我们,纪律要比能力重要。机构已经设置了一个教育计划,按照它去讲就可以了,不需要太多的想象力。他还说到足球。“你们看,”场面平静一些后,校长说,“到头来,卡萨诺、巴洛特利,这样的球员没有教练要。”公众对这两个球员的普遍认知是他们天赋异禀,要是还有头脑就好了。他们刚出道时被认为是未来的希望,可是关于他们的报道很快就远离了足球场。巴洛特利因二十七次违章停车被罚了一万英镑,又因为过于丰富的夜生活被球队罚了二十五万英镑。至于卡萨诺,2008年就有词典献给他一个新词“卡萨娜塔”(cassanata),意思是卡萨诺才会做的傻事。比起天赋,他们此后代表了麻烦。比起优势,他们更多是球队的负资产。相比开奔驰和玛莎拉蒂的他们,那天晚上在场的所有外教都是坐地铁十号线回家的。
我仿佛不懂自己在演什么戏,但基本确定了情况不靠谱。我去找秘书,问在会议上怎么介绍自己。“意大利美院的招生面试官。”秘书说。我立刻联系校长,说我不会参加。他说以前他们确实没做过这样的事情,但今年招学生难,“是在紧急状态下工作的,所以我们试图看看问题比较现实的那一面”云云。话倒讲得比道德准则书晦涩的语言自然得多。
会议一开始,校长宣布了一个新的针对所有外教的鼓励机制:如果试听的学生听完你的课选择买套餐(价格高达近六万元),你会收到十四元作为奖励。有外教站起来说,这不是奖励,是冒犯。其他外教加入争论,说有学生买套餐就是因为老师,给的佣金应该要高得多。“不对,”校长委屈地回答,“学生买套餐那是因为有销售部,你们想拿佣金就去做销售吧。”会议室里的愤怒燃烧起来。
对于在中国的意大利人,语言机构像麦当劳:入职门槛不高,短期内需要收入可以去打一下工。至于工作的内容,每天都一样。几乎没有人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干这个活儿——我知道,可能有很少一部分,所以我说了,“几乎”。连我见过的态度最专业、经验最丰富、最受学生欢迎的意大利语外教都会在课间休息时感慨:“再做两三年,我就不干了。”这样的工作成就感极低,几乎没有发展前景,想硬着做也行,但能不做就不做。机构的外教休息室坐满了不想在那边待着的人,气氛压抑。午饭的时候,我会跟着老马和岛民走向大厦的电梯,及时逃离机构的世界。
那段时间,校长想成立一个科学委员会。他常说到像“教育2.0”“教育改革”这类模糊的流行词,外教被鼓励“走出自己的舒适圈”。某个工作日的晚上,校长召开了全体外教会议。他为大家点了比萨,下课后,外教们到休息室啃几块,再到被当作会议室的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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