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坊的春天 (第3/5页)
• 前天早上我看见一个外国人爬1200弄铁门出去了。
和花园坊的大部分外国人一样,卡雅是一名英语老师。早上卡雅在上课的时候,志愿者总是来到她家门口,大力地敲响她的铁门,催她下楼。卡雅每次都说等下了课会去,但志愿者第二天还是会重演令她心烦的情景。她站在各类团购的前线:蔬菜、肉类、豆制品,卡雅应买尽买。作为一个曾经用周末时间来经营自己的外卖生意的人,卡雅很了解上海的餐饮行业。她发现,部分无法正常营业的餐厅正在急着出售必然会烂掉的原食材,想办法减轻巨大的损失。物流通了,供应商不再要求满起订量,自己下单就可以了。经过一次又一次配送,卡雅的冰箱满了。
那也是最后一次。花园坊的铁门一关上,像一台相机的快门声,把前一秒还存在的城市永久地送给了历史。
我们开始合作。在她那里放不下的食材,她拿给我,我的冰箱有的是空间。做饭前,卡雅发消息说需要哪些食材,我下楼带给她。饭好了,她分给我和其他邻居。我蹭学校给她发的大礼包,家里多了自热锅和巧克力零食。她的厨房有老鼠时,会来我家避难,我去她那里抓老鼠。她用工资买萨拉米和奶酪,我用仪式感帮她摆盘。一来二去,我们顺利形成默契。老小区的结构意味着我们可以下楼,在弄堂走动,偶尔串串门。我们坐在阳台,聊起花园坊的铁门外的世界:她的前女友、来中国之前的生活、对未来的期待。这是一段既有深度又很现实的友情。4月23日,我给她发的生日祝福的最后一段是:“虽然身在并不理想的情况下,但是认识你、当你的邻居是让我很幸福的事情。肋骨已经解冻了,现在在冰箱里面。”
在环贸附近的便利店,我们买了烧酒,坐在路边的小公园。长椅几乎都被占满了——有穿着外卖骑手服的男生,也有看起来是常来这里住的。晚上10点,他们有的已经睡了。我和Sylvia找了个没有住客的长椅,小声闲聊。从未如此冷清的淮海中路,这似乎是最不适合约会的夜晚。
我能为花园坊贡献的是葡萄酒。我试探性地询问熟悉的进口商,他们的仓库和办公室有酒,但封起来了。更难的是需要通行证。协商的结果是,订单需要满五千元,他们才愿意冒一次险,去仓库偷偷把酒拿出来,委托别人去送货。任务大,但需求也大。通过专门建的“Good good drink”微信群,花园坊联合隔壁两个小区野花园和复兴坊,迅速达到起订量。第二天,配送员开着面包车停在小区门口,一箱一箱地卸货——灰皮诺四十瓶,赤霞珠十五瓶,普罗赛克十五瓶,霞多丽四瓶,柠檬酒两瓶,蒙特内罗、阿玛卓利口酒各一瓶,总计五千零八十九元。
上海很宁静。我们结合微信群里看到的消息分析,路上为数不多的车辆在飞速去浦东,到公司拿电脑和文件,带回浦西办公。我们走到Sylvia的小区,成功走进第一个铁门。但是到了公寓楼的门口,我们又被叫停了。像在游戏过不了关卡的时候,我们再次被送回原地:外面的路。
雨夜中,我拿着酒箱挨家挨户送。在花园坊的团友中,一个女生无法下楼拿东西,我顺便帮着取她买的牛奶,和酒一起放在门外。三个小区曾经是互通的,可是中间的铁门现在都被锁了。人不通,货却通:走到花园坊和复兴坊的交接点,我通过铁门下狭窄的间隙成功地把酒一瓶一瓶递过去。我们无法看到彼此的脸,复兴坊的人在对面接,说句感谢就赶紧跑回家。通往野花园的铁门中有一处之前被用来喂猫的圆洞,刚好放得下一瓶酒。酒送完了,淋了雨的手机失灵了。群里的朋友建议我用吹风机把手机吹干,我试过后还真管用。大家陆陆续续地开瓶,将自己的酒杯和宠物和伴侣的合照发到群里,并说好以后聚一聚。那天,以规范团购为目的,社区发了一份《必需品清单》。基于我难以理解的标准,水果是被允许购买的货品,但仅限于苹果和橘子。
“行。”我说,穿过半开的铁门走出花园坊。
忙着解决生活上最紧迫的需求,4月份过得比较快。但进入第二个月,随之而来的是厌战情绪的加重。仿佛活在《土拨鼠之日》或《楚门的世界》,一天一天之间仿佛没有区别,也看不到头。我想到有朋友的伴侣住进了精神医院。在家,她整晚对看不见的人尖叫,并威胁要跳楼。一大早,朋友把她带到上海精神卫生中心,但床位都满了。回家有自杀的风险,只好带她去国际医院住,三天花了九万。国际医院终于空出一个床位,她在那里仍处于偏执妄想的状态,朋友通过微信众筹,分摊国际医院的巨额开支。
“出去散步,怎么样?”她打破沉默。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拖鞋,又想着家里没关门。但这不是计较细节的时候。
很多人在离开或计划离开。做YouTube博主的意大利朋友住在浦东,计划搬到东南亚。做电影的同学准备考托福,去美国读研。亭子间的邻居拖着行李走去虹桥,回了老家。香港邻居要飞泰国了。远近好友不约而同地发微信,问我怎么还没走。Sylvia出国的时间也临近,却因不能出门而耽误了手续的进度。她护照过期了,需要办新的,但负责相关业务的机构跟着整个城市一起停摆了。网上流传的帖子更是放大了Sylvia的焦虑。她边研究签发护照的政策,边问我考不考虑假结婚。在意大利的高中同学发消息说:“快点回来吧,这下米兰可能真的要拿冠军了。”
Sylvia站在小区门口,保安不让她进小区。我一看保安坚定的态度就觉得没戏了,但Sylvia坚持辩论。“叔叔,”她拿出来手机说,“发个红包行吗?”保安跟被骂了祖宗十八代一样愤怒:“怎么可能?不可能!”直接扭头回到保安亭。谈判的余地为零,我和Sylvia交换无奈的眼神。
确实如此。2022年5月22日,时隔十一年,AC米兰再次夺得意大利足球甲级联赛的冠军。上次是2011年5月7日。我那时在上高中,坐了五百公里的大巴到罗马的奥林匹克体育场,看了一场无聊又决定性的零比零。我当时忙着躲开罗马球迷向我们扔的玻璃啤酒瓶,没想到下一次米兰夺冠,我只会在上海的一个阳台从远处给球队敬一杯。
3月27日到4月5日,周围变得安静。我和Sylvia都住在浦西,离得很近,大概就在环贸iapm商场的两边。27日那天晚上,Sylvia原本准备来我家看电影。投影仪已经开了,我收到Sylvia的消息:她进不来。我穿着短裤和拖鞋下楼。
“二楼!下来做核酸了!”
正因为想法相似,我们要走相反的方向:Sylvia想去欧洲看世界,我是为了看世界才离开了欧洲。比起说是第一次见面,更像是已经在告别。既然从最开始便知道会走不同的路,在不同的地方过不同的生活,我们的关系比较轻松。我们尊重彼此的人生选择,并珍惜能够在当下相处的机会。
“什么?”
我们点了烤串,聊过去和未来。2014年的夏天,我们都在罗马。我在那边上大学,Sylvia在坐火车环游欧洲。她录了一段街头艺人演唱的视频。我认出了那个小广场。要是再走几百米,我们会在Suddenly Every Wednesday的小酒馆提早八年相见。一直到现在,我和Sylvia仿佛坐在了同一趟车的两个车厢。
“下来做核酸!只差你们几个呢!”
“对啊。”她说,像理所应当。原来,她在咖啡厅坐了一下午,远距离等待着。她在Tinder上的照片没那么清晰,我就没对上人和脸。她生活中更好看。
“好!我在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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