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 上部 第八章 (第5/5页)
腾村:我在这儿其实很孤独,因为两条废腿,出不去;因为承担着天皇秘密的使命,我的行踪是保密的,少有人知道我在这儿;因为天皇的关系,嘿,那些知道的人也没胆量上门来看我。我每天就在这一层楼里像只困兽一样,从这个房间转到那个房间,如果不是胸怀大志,心存为大和民族永久兴盛的宏大理想,我想没有一个人能够受这种煎熬,早就破窗跳楼殉天了。
“你好,林小姐,我可以请你跳个舞吗?”
野夫无语。
我想再说什么,看见杨丰懋款款朝我们走来。显然,他的目标是林婴婴。
腾村:你,因为静子园长的关系,有幸知道我在这儿,因为升迁的盼望,多次刻意前来拜访我。你或许还收买了我身边的某个人,知道我好什么,我就好这个青花瓶啊,所以你也找到了我们沟通的渠道,让我有热情再三接见你。这一切,我把它们看作是我们的缘分。所以,刚才我对你的生命提出了忠告,希望对你有用。
秦时光和静子从我们面前舞过时,我小声问林婴婴:“听说你晚上又开车去接过静子?”她笑道:“看来静子对你真是无话不说。”我说:“接成了吗?”她说:“你还不知道。”我说:“我当然知道,可你为什么不听我的,我让你别去搅她了,难道你不觉得她现在对你不像以前那么好了?”她说:“所以你更要在她面前替我唱赞歌啊,让她消除误解。”我说:“我自己都不理解你,怎么让她理解你。”她意外地犹豫起来,神色变得凝重,最后简单地说:“等着吧,我会让你理解的。”
野夫:谢谢,谢谢,在下已经铭记在心,至死不忘。
我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再三地投向那个人,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杨丰懋……我隐隐地感觉到,此人非同一般,可他仅仅是一个商人吗?我的确这样想过,但当时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人将会在我的生命中留下无人可替代的位置,堪称浓墨重彩啊。
腾村:我看到的还是一具贪生怕死的生命,谢谢你来看我,给我带来了聊以打发虚空的玩物,送客……
在胖子和猴子的引领下,杨丰懋分别与舞会上的很多人一一相认,包括我和静子、林婴婴、秦时光等人。有一阵子,静子和秦时光去跳舞了,我和林婴婴没去,坐着聊天。我注意到,在我们对面,杨丰懋正和俞猴子攀谈着,举手投足间,一副年少得志的模样。我问林婴婴:“那人你认识吗?”她说:“看来好像了不得的嘛。”言外之音是不认识,让我略为意外。我说:“你不认识吗?”她说:“怎么不认识?刚刚局长不是才介绍我认识的。”我说:“他好像很有来头嘛。”她说:“当然。你来迟了,没看见,刚才周部长(周佛海)在他面前跟个跑腿似的。”我说:“看样子又是发国难财的家伙。”她说:“可能,听说他旗下的那个海洋商会是做黄金和军火生意的。”我说:“把我们国家的黄金运出去,拉回来一堆废铜烂铁。”她说:“差不多吧。”
他们说的是日语,我几乎没听懂意思,但林婴婴走笔如蛇,日语进耳,中文出手,不假思索,不见停滞,让我大开眼界,暗生佩服。但我也强烈感到了被严重欺骗的滋味,摆在我眼前的一系列事情,显然不是一两个人一两天做的,它是一个故事,是一场战斗……她一直在利用我、背着我做了这么多事,而我居然浑然不晓。我感到羞愧,感到气愤。我心里有点冲动,想骂她。为了控制自己的情绪,我背过身去,掏出烟想抽,却摸遍口袋也不见火柴。林婴婴如同在家似的,打开抽屉拿出一盒火柴递给我。我接过火柴,忍不住讥笑她:“看来这儿也是你的家。”
这是一个十分高档、西式的派对,地点在“总统府”内,宴会大厅。派对下午四时开始,服务员端着酒水穿来梭去,国人、洋人、伪军、鬼子,混杂一堂。陈璧君(汪精卫夫人)、周佛海、中村将军、野夫、卢胖子、俞猴子,但凡有点名堂的人悉数到场。晚上八点钟,舞会开始,这些人陆续离去,这些大人物的喽啰们相继赶来凑热闹……我和静子到场时,舞会已经开始了一会,舞池里一对对男女旋来转去,其中有林婴婴和秦时光,小唐和马处长等人。我和静子起舞时,我发现卢胖子和俞猴子拥护着一个风度翩翩的人进来,其人年不过三十岁,但架势煞是引人注目,不少人见了他都围上去,跟他交头接耳,俯首称臣。静子告诉我,此人就是下午在这里搞派对活动的主人、中华海洋商会会长杨丰懋。
她一把夺走我的烟,掐了,“你想说什么,别阴阳怪气!”自己满脸屎不说,还说人家屁眼里有屎,荒唐!我不忍了,直言道:“我就是装了个阴阳怪气,可你装了什么?告诉你,别装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怒目圆睁,盯着我,厉声喝道:“你吃多了,你知道什么!”我说:“我知道的多。”她说:“多个屁,你是屁话多!我希望你懂得尊重我。”我说:“那要看你是什么人,我不可能去尊重一个刀架在我脖子上的人。”她说:“哼,我的刀子只杀鬼子,不像你们手上的刀,还要对兄弟下手。”我问:“谁是我们的兄弟,是共党吗?我知道你同情共党,可这是为什么,请问。”她说:“因为我就是共党——我知道,你就想这么说。”我冷笑道:“还要隐藏吗?你的尾巴早露出来了,只不过我不想揪你而已。”
就在这天晚上的舞会上,我第一次听到了杨丰懋这个名字,并见到了这个人。我后来曾在舞会上多次见过他,给我的印象是个傲慢的人,或者说装得像个傲慢的人。他是高个子,长方脸,西装革履,头发油亮,抽着粗壮的雪茄烟,神色冷漠,气宇轩昂,既有绅士的风度,也有水手的那种粗犷气概。据说,当时在南京上流社会里,他的名字人尽皆知,他曾给汪精卫捐赠过一个师的武器,长枪短枪,大炮小车,一应俱全,且都是美货。这个师成了汪精卫的王牌师。驻扎在南京江宁,把守了南京城的半边城门。1945年秋天,这个师跨过长江,上了大别山,替汪清卫率先敲响了丧钟。但是在1940年冬天,这个师俨然是“汪总统”的看家狗。
林婴婴怒视我一会,突然抓起烟缸朝我砸过来,并喊:“我让你揪!”幸亏躲得快,否则我的脑袋准要开花。脑袋幸免一击,人却四仰八叉摔在地板上。我爬起来,不客气地说:“你非要我撕破脸皮,那好,你听着,你口口声声说,天皇幼儿园的那些情报是绝密的,是一号专门交给你的,暂时不能公开。哼,说的比唱的好听,告诉你我也是从一号身边出来的,据我从一号现在身边的人了解,根本没有这回事……”其实我是诈她的,想看她的反应。
恰在这时,林婴婴进来。“哟,金处长怎么在这儿啊,是什么风把你刮到这儿来了,稀客,稀客。”她风风火火地说,好像是在自己家里。我故作神秘地说:“我在这儿等你。”她问:“你怎么知道我要来?”我说:“你不是这儿的常客嘛。再说了,晚上你不是要出席中华海洋商会的联谊会,你能不来整洁一下?”她说:“这么说你也是为此来的?”我说:“我哪有这般雅兴。”她说:“我就不信,静子园长会不邀请你,我给了她两张票。”静子下午确实给我打过电话,说过这事,否则我怎么会知道这舞会。我说:“这么说你又去见过静子了?”她说:“她在上课,没见着,叫门卫来取的。”我心想,看来静子已经对她有所避讳。我说:“你完全可以把票给我,何必舍近求远,去给静子。”她对我悄悄说:“这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我变着法子想进去啊。”我说:“你还在做梦,该醒了。”她大着嗓门说:“晚上要请我跳舞哦。”
不料,她竟然做出此等反应——她冷静地拔出枪,递给我,说:“现在我明确告诉你,金深水,你说的没错,我是共产党,而且还肩负着把你发展为同志的光荣任务。原来我想等把这幼儿园的任务完成了,让我在你心目中有一个为我们中华民族干了一件大事的形象后再来发展你,现在提前了,我把枪交给你,接着。”我拔出自己的枪,说:“谁要你的枪,我自已有。”她却相反,把枪里的子弹和弹夹都退了,放在一边,对我说:“好,你用自己的枪也行,反正只要你手里有枪就行。我不要枪,我要刀。”说着从抽屉里抽出一把尖刀拿着。我迅速推上子弹,退开一步,拉开架势,说:“你别乱来。”她笑道:“该说这话的人是我,你以为我会拿刀是要跟你战斗,我才没这么傻,用冷兵器跟枪斗。现在我让你选择,二选一:一、不愿意做我同志,开枪把我毙了,我身上有我们组织的联络图,你可以拿它去邀功领赏,重庆不是要求你们摸清我们在南京地下组织的情况嘛,就在我身上,胸罩的夹层里。二、愿意做我的同志就挨我一刀,我们都各挨一刀,你喝我的血,我喝你的,这叫歃血为盟,是父亲教我的。”
我一边跟他说着话,一边悄悄观察他的手。这是一双裁缝的手吗?骨骼粗壮,手掌宽厚,看上去充满力量——他注意到我在观察他的手,顺便把手塞在了正在擦的鞋套里。他的穿扮也很土,明显比他年纪要老相。没有上门前,我以为他是个小老头,见了面,仔细看,我猜他年纪顶多三十来岁。他似乎有意在把自己扮老样,包括抽的烟,是老年人抽的那种旱烟,烟杆细长细长的。我请他抽了根纸烟,他抽了一半,灭了,说劲不够,改抽自己的旱烟。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已经戴上了脏乎乎的工作手套,抽烟时,我已看不到他的手。
我举枪对着她:“别逼我!”
我掉头,突然看对门裁缝店,发现那跛足师傅在偷窥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我的脚不由自主地往那边走去,好像那里边藏着我不能不探究的秘密。我走进裁缝店,发现不见人影。“有人吗?”我喊。跛足的裁缝从里屋跌跌撞撞出来,满脸堆笑,说:“哟。长官,您这是……需要我为您效什么劳?长官。”我有些冷淡,“师傅贵姓?”他答:“免贵姓孙,孙悟空的孙。”我说:“听口音,师傅是苏北人?”他说:“对,苏北沐阳的,长官也是苏北人吗?”我答非所问:“认识我吗?”他说:“长官常去对门买书,见过几次也就记着了。长官贵姓?”我说:“金。”他说:“哦,金长官有何吩咐?”我看见他背后的衣架上挂着一件女军服,他主动介绍说:“这是你们单位林小姐的衣服。”我说:“嗯,她是我们首长的秘书。我们林秘书好像很照顾你的生意嘛,经常来是不?”他爽朗一笑说:“嗨,我就是为她来的,人家是大小姐,家里有金山,衣服每天都要熨,鞋子每天都要擦,我啊,有福气啊,她看上了我的手艺,走到哪里把我带到哪里,所以天塌下来我还是有碗稀饭吃。”我说:“哦,这个派头大嘛。”他说:“那当然,她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你想都不敢想。”我说:“是吗?能不能说来听听,她是怎么的不可比。”他说:“反正家里有的是钱,听说她在‘总统府’里还有人。”我说:“哦,这么说,她是又有钱又有势,确实了不得啊。”我问他跟她几年了,他答:“小三年了。”
她坦然告诉我:“那你就开枪吧,我马上数数,数到五你不开枪我就动刀了,先割我自己。一——,二——,三——……”
这些日子,每次上下班,我的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朝书店看去,好像刘小颖没有走,好像她随时会回来似的。这天下班,我发现书店门口放着一张破沙发,我好奇走过去,见书店的门依然紧闭,一把大锁正在生锈。不一会,一老头拉着一辆板车过来,把破沙发搬走了,显然是他收来的破东西,临时放在这儿的。
我放下枪,拔腿而去,丢下一句话:“疯子!你这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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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她聪明,没有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