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 下部 第四章 (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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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说:“可能,可能,你可能说得有道理,也可能没道理。李士武,你有这颗心我高兴,说明你是尽职的。但是就你刚才说的两点,不足以让我改变主意。你这叫什么,怀疑?猜测?还是什么?说出去让人笑掉牙。调令已经下了,我不能以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来推翻文件上的决定。”
我心里不禁紧缩一下,眼睛盯着碗中的饭,嘴里却停止了咀嚼,耳朵如同身外一根天线,极力捕捉那边传来的声音,我害怕这两个人的对话声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消失。好在,尽管声音偏低,但还是不断地传过来。
李说:“即使她没有问题你也不能让她做你秘书。”
李答:“不排除还有同谋,她可能就是同谋……”
卢问:“为什么?”
卢问:“杀白的凶手不是被你抓了?”
李答:“她是俞猴子的人,跟秦时光有一腿,我亲眼看见的!”
李答:“她报到后第四天,白先生被杀。”
卢说:“你这就是画蛇添足、弄巧成拙了。”
卢问:“什么意思?”
李说:“真的,局长,你相信我。”
李答:“她来的不是时候。”
卢说:“最后一条我相信自己,前面说的嘛可以供我参考。就是说,你照样可以调查她,继续调查。话说回来,如果她真有什么问题,我把她弄到身边,可以麻痹她,对你调查是有好处的,同时也便于我进一步了解她。”
卢问:“还有什么?”
第二天早上,我刚进单位大门,便看见金深水在阅报栏前站着,见了我示意我过去。我过去跟他寒暄后也佯装看报,一边听他说。我听罢问他:“后来他还说了什么?”他说:“后来没再说什么,但是这还不够吗?很明显他已经盯上你了,你要小心才是。”我看金深水脚下丢了好几个烟头,想必他为了向我报警已经在这里等了好久,让我心生感激。我说:“谢谢你,这对我确实很重要,看来我得好好琢磨一下,怎么来应对李士武可能对我的跟踪和盘问。”金深水说:“他现在直接盘问你的可能性不大,毕竟八字没一撇,他不会这么傻,打草惊蛇。卢胖子已经放权给他,让他继续调查你,他做事鬼得很,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会设法暗访你,不会明查。”我说:“所以,我更要谢谢你。”他说:“瞧你说的,有什么谢的,我们是一只手的手心手背,你的安全也是我的安全。”
昨天晚上我没回家吃饭,因为革老约我有事。食堂里人来人往,打饭的窗口排着小队。我来得比较早,已经打好饭,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独自吃起来。李士武进来后,我一边吃饭一边观察他的动静。我知道他最近肯定在查杀白专家的凶手,所以一直在留意他。他先是和你们孙处长(通信处)嘀嘀咕咕一番,然后走进卢局长的包厢里。我想他可能要跟卢说什么,便有意换了个位置,正好是可以听到他们说话的一个座位。李士武一坐下就嬉笑着说:“卢局长,听说你要换秘书了?”卢问:“你听谁说的?”李不回答,直接说:“这个人不合适,请你慎重考虑一下。”卢再问:“你说谁?”李说:“林婴婴,你的下一任秘书。”卢说:“她怎么了?”李说:“不瞒你说,这两天我一直在留意她,发现她生活奢侈,连上下班都有豪华轿车接送,那可是连局长你都无法享受的待遇。你想,有这样条件的一个人,她完全可以不用工作,或者干一些其他轻松安全的职业,为什么非要到我们这样事务繁重的保安局来?”
金深水是个很朴实的人,说话也很朴实。我开始认识他时有点不大喜欢他,觉得他做事过于谨慎,没有闯劲和魄力,但后来渐渐发现,他的谨慎不是胆小,而是多年一个人在敌区、因为孤立无援而养成的习惯——只有谨慎才是他的战友。他在单位不爱说话,但待人友善,人缘关系不错,尤其是卢胖子,把他视为知己,为我们工作赢得了不少便利。当然,对我最有用的是静子小姐,这个以后再说吧,因为当时阿宽还没有给我下达延安的“秘密任务”。
以下是金深水第二天早上告诉我的——
幸亏金深水及时给我通报情况,让我对卢胖子可能问我的问题有所准备。果然,下午我去向卢胖子报到时,他几乎有点迫不及待地和我谈到了秦时光。他问我:“你跟秦时光早就认识?”我故作羞涩状,嗔怪道:“局长你听说什么啦,你别听那些人嚼舌头,我们以前根本不认识,是来了以后才认识的。”他安慰我道:“没人说,我是顺便问问的。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只是……秦时光这个人很不地道,你注意着点就是了。以后,我觉得……暂时你还是同他保持好关系,别让他发觉什么了,等我决计收拾他时再说。”
就在我被卢胖子“委以重任”的喜悦陶醉的同时,有人正在朝我伸黑手,就是反特处长李士武。这家伙是鬼子死心塌地的走狗,为人凶残,嗅觉灵敏。保安局最称职的人无疑是他,所以他也是我最想除掉的人。后来他被我栽赃,做了阿牛的替死鬼,真是大快我心。但当时,他还活得好好的,精神气很足,手脚勤快,眼睛贼亮,嘴巴利索。他办公室在我们办公楼外面,我们上下班都要从他办公室前过,据说他经常立在百叶窗前偷窥过往的人。我上班第一天大概就被他关注到了,因为我经常穿高跟鞋,我们办公楼前的路是石板路,哪怕是猫穿高跟鞋也会洒下一路鞋跟声。我后来回想,这天我下班时他一定躲在窗后偷看我,当时我就有这种预感,只是没想到他已经嗅见了我什么。我以为他偷看我只是好色,没想到他已经怀疑上我了。
我发现,他办公桌上就放着我给他从秦时光宿舍里偷来的他们私设电台的一些证物,对他惊呼道:“局长你怎么把这些东西放在这里,万一有人看见怎么办?”他说:“我刚拿出来的,就是要交给你,你好好保管着,今后有用的。”
他说:“作为南京的人,你是伪军、汉奸;作为重庆的人,你是个滑头,大敌当前,躲在山里,人民不答应;作为延安的人,我愿意跟你握个手。”他把手伸过来跟我握了握手,催促道,“快说,有什么喜讯让我高兴一下。”我跟他说了,他听了真有种喜出望外的兴奋劲,居然真的把车停在路边,要来亲我,反而把我吓着了。我说:“你疯了!快走。”也许是当过演员的原因,接受了一些西方的生活观念,高宽有时真的会在大白天亲我,跟我……那个……让我觉得又刺激,又羞愧。我骨子里是很传统的一个人,阿宽身上其实有些浪漫的东西,对诗情画意的生活充满向往。他经常跟我说,等革命成功了,他要带我去游山玩水,住世上最差的客栈,看世上最美的风景。
我收了,专门把它们锁在一只抽屉里。
我说:“作为我的司机,你现在应该保持沉默,作为我的领导,你现在应该表扬我,作为我的爱人,你应该马上亲我。”
他显然意犹未尽,随我出来,一边像个怨妇一样数落道:“千日砍柴一日烧,等着瞧!哼,居然敢对我下黑手,看我到时怎么收拾他们,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今天跳得越高,明天摔得越痛。我听说,影佐祯昭(日本在华最高军事顾问)对李士群并不怎么感兴趣,对他打我小报告管屁用,他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们还想靠他造我的反。造谁的反?造自己的反!”
他笑,“原来我跟你一样,也有三种身份。”
我说:“我知道,周部长和汪总统对卢局长还是情有独钟的。”
我说:“作为我的司机,你根本没资格对我说这么多废话。”
他笑了,说:“恐怕不光是对我吧,还有对你是不是?我晓得,你是哪根藤上的瓜,有人专门跟我打过电话的。嗳,你该把你现在这份新工作,向关心的人汇报一下啊。”
这天阿宽见了我,一定从我脸上读到了喜悦,我刚上车坐定,就听到他嘿嘿地在笑,“我怎么看到一只小喜鹊钻进了我的车,如实汇报,又有什么大喜事。”我说:“你就好好想一想,该怎么犒劳我。”他说:“你要怎么犒劳,在下悉听尊便。”心里揣着这么大个喜讯,我骨头都松了。我说:“亲我一下。”他说:“可以考虑,但为时过早。”我说:“你就是小心过度,亲一下又怎么了,现在不亲,回家都不让你亲。”他一边开车,一边说:“作为你的领导,我同意你的决定,但作为你的爱人,我不同意。”
我说:“说了,你一通知我我就说了。”
据说,穿着伪军制服的我,看上去英姿飒爽,娇气中透出阳刚气,别有动人韵味。我是学表演的,摆弄几个诱人的姿态,是我的长项,在重庆培训班上,学员都说我有一段标志性的性感腰身。那不是腰本身的魅力,而是步伐,是投手举足的魅力。好色的男人会把我的这份魅力无限地放大,比如秦时光就是这样的人,我从他看我的第一道目光中就知道他会成为我最早得手的猎物。事实就是如此,我只陪他喝了两顿酒,就把他玩转了。真的,不是我吹,绝对是我玩他,不是一般人想的,他占了我什么便宜。没门,要占我便宜,他的脑袋还没长出来!秦时光是那种在日伪机构里常见的废物、草包,自私、虚荣、贪婪、胆小、窝囊,要玩他,对我来说易如反掌。我刚进保安局时,工作安排得很差,在通信处当接线员,身边全是一些没情报资源的小姑娘、大妹子,后来就是通过秦时光的“帮助”,让我成了卢胖子的香饽饽,当上了他的大秘书。之前,阿牛哥替我干掉了白大怡,为革老、金深水他们解了燃眉之急,我又成了他们的掌上明珠。
他嗬嗬笑着称赞我,然后说道:“不过小林啊,我们保安局虽然不用上前线,但也不是没有生死之虞的,现在城里到处流窜着共匪、蒋贼,这地方是他们的眼中钉。我倒觉得你选择来这里……虽然我十分欢迎,但对你来说可能不是上上策,你有那么大的后台,哪儿不能去嘛,怎么想到要到这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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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出了他话里的味道,他在试探我呢。以后我将越来越多地发现,卢胖子绝对不是个草包,虽然他长得像个草包。其实,他是绵里藏针、粗中见细的那种人,嘴里时常骂骂咧咧、嬉嬉笑笑,给人感觉喜怒形于色,很没有城府,容易叫人轻视。而他,就要让你轻视,你轻视他了,就上了他的当,因为他随时都可能对你发起攻击。比如这次谈话就这样,为探我一个口风,他绕了多大的弯,给我抹了多少麻油,但冷不丁的,他出手了。我心想,这个问题我必须回答好,否则李士武的声音就会不停地在他耳边回响,我的背上就会经常趴着他鬼祟的目光。
我这才清醒过来,激动得哭,一边问他:“阿宽,我不是在做梦吧。”他捧住我脸,轻轻吻着我说:“可能是梦吧,我曾做过无数个这样的梦,紧紧地抱着你,喊着你的名字,吻着你。”我说:“阿宽,我也经常做这样的梦,梦见你这样亲我。”他坏坏地一笑,问我:“难道仅仅是这样亲吗?”我说不是的,他问我:“还有什么呢?”我狠狠咬他一口,咬住他的舌头……我们……这才开始……那个……也许是思念得太久,我们非常疯狂,把枕头下的两把手枪都闹腾到了地板上……
好在我有准备,我调皮地说:“我是李(士群)主任派来的,目的就是要监视你,可是我一到这儿就反戈了,反倒成了你藤上的瓜,嘿嘿。”
“傻瓜,这是我们的家。”他狠狠地刮了我一个鼻子。
他哈哈笑着说:“只要不是重庆或延安派来的,我都不怕,无所谓。”
“天哪,阿宽,你怎么在这儿?”我还没有清醒过来。
我说:“难道你还怀疑重庆或延安在南洋也发展了人,比如我。”
“你干吗,点点,是我。”高宽扑上来抱住我。
他说:“我要有这种怀疑怎么可能把你调到身边?”
感谢老天,高宽又回到了我的身边。我终生难忘,我们见面的第一个晚上,单独相处后,我们一直在互相诉说分手以来各自的工作、困难、战绩,倾述彼此的思念、爱恋,说这说那,怎么也说不完,以至忘了做爱。我们像一对天使,忘记了肉体的欲望,满足于以语言的方式占有对方的精神、思想、情感、革命经历。天亮前,我实在困了,钻进高宽的怀里睡着了。也许只睡了一个小时,醒来时天还没有亮透,朦胧中我听到有人在房间里轻轻走动,慌忙的我下意识地去摸枕头下的枪。
我说:“但是有人怀疑是不是?”
话说回来,这天晚上我们还无法预见小伙子不幸的明天,我们跟他谈过,同意他加入我们组织后,赵叔叔和小红专门去烧了几个菜,小小地庆祝了一下。当然,主要是为了欢庆我“回家”。从此,这里就是我的家,他们就是我的亲人,我们心连着心,命连着命,一起撑起了一个南京地下组织的温暖大家庭。从此,我朝思暮想的幸福生活又变成了现实。我觉得,我的生命中能有这么一段美好时光,一定是母亲慈悲的心田积下的德给我造的福泽。至于我家有那么多不幸,也许是父亲早年行恶太多的缘故,虽然他后来一心向佛,想回头,可也许迟了。
他说:“你为什么这么说?”
这是我到南京后我们牺牲的第一个同志,想来是很可惜的,牺牲得很不值得。但这就是我们的工作,生和死只隔着一张纸,只要我们在工作中稍有差错,哪怕是一次偶然的交臂而过,都可能让我们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说:“因为我来的不是时候,一到这儿就连出几件事。”
我们跟小伙子聊了,他确实自愿加入我们组织,不久我们就发展了他。后来通过二哥的关系,把他弄进南洋丽晶酒店,而且就在王木天的侄儿身边。只是很遗憾,没等我把他介绍进军统,他就出事了,牺牲了。是这样的,有一次二哥安排他和赵叔叔去上海办一件事,我们一批军火被当地海关扣留,二哥在南京找周佛海写了纸条,让他们带纸条和礼金去上海找人解决问题。本来是一件很小的事,二哥在电话上都已经跟上海海关的头说好了,对方答应只要见了纸条和礼金就归还东西。可是父子俩在去上海的火车上,儿子去上厕所的途中,过道太狭窄,和一个便衣警察擦了下身子,警察感觉到他身上好像有手枪。这就是没经验,太紧张,太把身上的枪当回事,才会让人感觉到的。警察喊住他,要盘问他。这时,如果从容一点也可以化险为夷的,哪怕让他缴了枪也没事,战争年代身上有把枪不稀罕的。但他毕竟是第一次出门办事,太没经验,一下子紧张得跑了。跑就坏了,你跑,警察自然要追,你身上有枪,他当然也不敢太放松,掏出枪追他。看这人有枪,小伙子更紧张了,更要跑。可是能跑到哪里去,这是在火车上,警察亮出身份,几声大喊,乘警都出来帮他围追堵截。逃无可逃。最后,小伙子跳了窗。你跳窗,就更是大案要犯的感觉了,警察开了枪,把他击毙了。
他说:“最近局里确实晦气当头,尤其是白专家的死,让野夫很生气。野夫生气了,我就没好日子过。”
阿宽当即肯定了我的想法,至于怎么安排他进那家酒店去工作,他说让他去落实。赵叔叔听了,很高兴,连连感谢我和阿宽。赵叔叔对我说:“那就这么定了,以后你就介绍他去军统吧。”阿宽说:“首先要介绍他做我们的同志。”赵叔叔说:“对,对,对。”阿宽说:“那好,让我先私下找他说一说,不要勉强,参加革命一定要自觉自愿,不要搞家长意志。”赵叔叔一边去叫人,一边说道:“不会的,我相信他一定愿意做我们的同志。”
我说:“是啊,所以我来的不是时候。不过我思忖,白专家该不是延安的人干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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