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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 下部 第一章 (第3/5页)

许多事情是无法回顾的,我一直不知道,如果没有这件事,鬼子会不会……现在,已经没有假设,只有噩梦——只见小队长举着手电来到我面前,照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然后嬉皮笑脸地说:“花姑娘的,大大的不错,带走!”头目这么发话,船上和岸上的士兵都乐开了怀,一拥而上,强行把我拖出去。阿牛和阿贵上前想拦阻,被几个鬼子用枪托打倒在地。小队长有点一不做二不休的意思,带走我后又打着手电照了一圈,把我大嫂、二嫂和小兰都拖走了。二嫂死活不从,见东西就抓住不放,一路抓,一路放,最后抓住的是阿贵的大腿,她哭着叫着要阿贵抓住她,别放手。阿贵紧紧抓住她不放手,小队长开了枪,把阿贵打死,踢进了河里。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鬼子把我们拖上岸后,用刺刀挑断缆绳,把枪栓拉得哗哗响,要船开走。但是船没有开走,我听见妈妈的声音:“我们不能丢下她们不管!”接着妈妈毅然从船舱里出来,面对鬼子,凛然抗议道:“不走!我们不走!你打死我也不走!”鬼子不解其意,用刺刀抵着妈妈的胸脯淫笑,露出不屑的神情。阿牛哥及时将我妈妈拉回船舱,很快又出来,手上拿着两只金元宝,给鬼子下了跪。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但是,金元宝和下跪都没法阻挡日本鬼子的兽行。我们四个,都被鬼子拖回去糟蹋了……

其实,高宽那时就是共产党,但我们都不知道,因为是地下的嘛。放寒假了,有一天,在报社当总编的罗叔叔给了我一份请柬,说他们报社有个三周年庆典的联谊活动,让我去参加。这天天气很好,我想出去走走,就去了。活动在报社里举办,但罗叔叔的报社很穷的,在城里租不起房子,租在闸北区。那地方离我们家很远,我路又不熟,迟到了。到的时候,正好遇到高宽上台表演节目。是词朗诵。朗诵的是岳飞的《满江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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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宽英俊吗?不,他的天庭过于饱满,以致整张脸有点“头重脚轻”,下半张脸显得特别小。小马驹说他是“异人异相”,说白了,就是长相有点怪,说好听点是有点个性,但不论怎么说都不能算英俊:那种让女孩子一见生情的相貌。高宽有钱吗?不,他甚至连家都没有,父母亲在他五岁前都死了,他自小在姑姑家长大,十五岁到上海闯生活,当过报童,拉过板车,在片厂打过杂。他当演员就是因为在片厂打杂,从演一个黄包车夫起的头,没想到他有这个天分,把个车夫演活了,然后一发不可收,最后演成个大明星。我在上艺专前就知道他,看过他演的电影《秋水》、《四万万》,说句老实话,在听他的词朗诵前,我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人年轻时都爱虚荣,喜欢人的长相,我觉得他长得一点也不吸引我。我甚至有点反感他,因为平时经常听同学们说他曾跟谁谁谁好过,现在又跟谁谁谁在好,感觉像是个被女人宠坏的谈情高手。第一个学期,我跟他一句话都没说,只在路上碰到过几次。那时他还没给我们上课,他教表演的,要二年级才给我们上课。但他名气大得很,全校师生都以他为荣,路上遇到他,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会主动向他示敬,恭恭敬敬,或者惊惊乍乍的。我没理他,视而不见,几次都这样。他可能觉得奇怪吧,有一次主动招呼我,问我是哪个班的,我瞟他一眼,一走了之:就是不理他!我就是这脾气,从小养成的,只要我心烦的人,天皇老子都不理。我决不跟人打肚皮官司,我烦谁一定要显摆出来。我妈因此说我是石头投胎的,不开窍,傻得很,到了社会上一定要吃苦头的。我妈没有改变我,最后是高宽改变了我,他说我这是大小姐的脾气,参加革命后是必须要克服的。

记得高宽在课堂上曾给我们讲过莎士比亚的戏剧,有一句经典的台词同学们经常挂在口头说:是生是死,这是个问题。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这句话经常盘旋在我脑海里,仿佛哈姆莱特就寄生在我心中。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耻辱,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不敢触它,碰它,想它,那里是一片空白。二嫂出来后直接跳进了河里,幸亏天已发亮,被阿牛及时救了上来。

两年前,父亲花了两百块大洋找关系,把我送进上海艺术专科学校时,一定没想到我会违反他的“死规定”,谈自由恋爱。上艺专前,我曾读过一年会计学校,那是父亲希望我学的。可我学了一年,整天打算盘,跟数字打交道,烦死了。有一天,我跟同学去了片厂看人拍电影,觉得那太有意思了,回来就向父亲要求去艺专读书,去学表演。我要当演员!父亲说:“什么演员,不就是戏子嘛,最下三滥的事了。”他极力反对我去读艺专,只是拗不过我的坚持才勉强同意,同时又有一个条件,就是:不准我在学校“搞自由恋爱”。他觉得我们是大户人家,学艺的人大多是自由青年,疯疯癫癫的,配不上我家。我起头也没有这种打算,直到有一天高宽出现!

但是二嫂最后还是踏上了不归路,那是第二天夜里。我们是第二天中午回到家里的,天大的耻辱!说都张不了口啊。回家前,母亲要我们都跪在她面前发誓,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我们知,不能跟别人提半个字。阿贵死了,尸体没找着,母亲便借此编了说法:路上遭劫,去路被封锁,我们只有回头。家里人也相信了这个说法,毕竟死了人,我们痛苦的样子似乎也在情理中。可是,母亲的一番苦心被二嫂的死出卖了!回来的当天夜里,二嫂死在了澡堂里,她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穿上一身洁白的长裙,吊死在了澡堂的横梁上。

我爱的人就是高宽,他当时是我的老师。

二嫂是一了百了,英雄一般地走了,一走了之,却害煞了我母亲,她忍痛用心编织的谎言从此再也没人信。真相大白后,父亲连夜叫上家里所有亲人、家丁,当着二嫂的遗体向大家交代:“你们都记住,不能对外人说她是怎么死的,就说是在回乡下的路上,船遭撞了,她不慎落了水,淹死的。任何人问起,都这么说,没有鬼子的事。”后来我想,父亲这么说时其实已经想好要报仇了。要报仇必须这么说,不能提鬼子半个字。

我以前不相信小弟有这么神,直到这一天,我这么秘密的事都被他“算”到了,才刮目相看!

果然,安葬了二嫂后,父亲把大哥、二哥、阿牛和小马驹都叫进堂屋,在那里举行了一个秘密的祭祖仪式。我没有在场,是后来小马驹告诉我的,父亲当时跪在蒲团上,对着祖宗的牌位含泪相告:“列祖列宗在上,我冯八金在下。十二年前我曾在此喝过血酒,发过毒誓,今生今世绝不再开杀戒。十多年来我以忍当仁,从没有食言。但今天我已忍无可忍,日本鬼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对我冯家犯下奸淫大恶。是可忍孰不可忍。是可饶孰不可饶。这是要遭天杀的!我要再开杀戒,还我公理,替天行道!”说罢,父亲率先用尖刀挑破指头,把血滴在酒碗里。

听母亲说,她怀小马驹时经常做梦看见白云仙鹤,算命先生说她怀的是个武将,将来一定能够顶天立地干大事。没想到,自幼给人砍了双脚,成了一个废人。可除了不会走,他什么都比人强,断文、识字、算命、下棋等等,都是一把好手。尤其是算命,几乎出了大名,经常有人慕名而来。报社的罗总编,就是罗叔叔,是最喜欢他的,说他是个通灵的人,并认他为干儿子。我是不信他的,但有时候又觉得他真是神,比如他说我的“白马王子”,这是真的,我确实爱着一个人。我不知道小弟是怎么知道的,可他就是这样,虽然出不了门,很多事情他却都知道。小马驹给人感觉真有点半人半仙,作为人嘛,他没了脚,不会走,不像个正常人,可他又比一般人聪明,学什么都学得快,学得好。他有间大屋子,以前是父亲习武的地方,在后院,门前有棵几百年的老柞木树,小弟九岁那年,父亲把房子的门槛锯了,让小弟住进去。从那以后,小弟白天黑夜都呆在那屋里。屋里有几千册书,他都看过,有的还能整本书背下来。那时候我们家里有个瞎子,是父亲从街上带回来的,因为他救过父亲的命。小弟算命的本事就是从他那儿学的。瞎子带了他两年,有一天突然走了,据说是因为他算到自己如果不走,总有一天会被小弟气死。就是说,瞎子带了他两年,算命的本事已在小弟之下,小弟每天看《易经》,周易八卦那一套东西,了如指掌,让瞎子望尘莫及。

等大家也都献了血后,父亲端起酒碗立下浩浩誓言:“天上的神,地下的灵,冯家的列祖列宗,我冯八金愿以全家老小的性命和万贯家产作保发誓,我要杀掉所有对我冯家犯下奸淫大罪的恶鬼,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杀一对,斩尽杀绝,决不姑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冤仇恨痛,不报此仇,我父子五个誓不为人!望天地神灵、列祖列宗四面佐我,八方佑我,在此请接受我父子五人大拜。”

小马驹,我亲爱的小弟,从小被全家人溺爱,又为世人所伤害。他既天真又孤独,既聪明又傲慢,既自卑又自负。他的生活就是在这个家里,轮椅上,但通过他的聪明好学,又走到别人不可及的远处。外人都说他算命算得准极,刚才我也算是领教了一回。

五人一同跪拜,起身喝下血酒。

2

从这一刻起,父亲跟佛祖修了十多年的因缘一刀两断,一笔勾销。我家的历史,又翻开了猩红的一页……很多事我事后都不知道,但我知道,对我们作恶的那几个野兽没有活过新年,证据是这年新历年第一天,阿牛哥把玉佩还给了我。我接过东西,问他:“都死了吗?”他沉默不语。我又问他:“我们有人受伤吗?”他还是不语。我又问:“父亲知道吗?”他说:“别问了,以后开心一点就好了。”他真的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后来也没人跟我说,至今都没人说,大概他们是希望我忘掉这件事吧。可我怎么能忘掉呢?很长一段时间,我睡不着觉,看见黑夜就怕,看见自己的身体就发抖,一睡着就做噩梦,就哭,就流泪。

吃完饭,小马驹在天井里“姐、姐”地大声叫我下楼。我刚走下楼梯,他神秘地凑到我跟前,对我嬉笑道:“怎么样?姐,你的白马王子听说你要走了很伤心是不是?”我说:“你说什么呀,别信口雌黄。”他说:“姐,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蒙得了爸妈,可蒙不过我。”一脸坏水地冲着我笑。我心烦着,气乎乎地对他说:“你知道什么嘛。”他说:“凡是你不想让爸爸妈妈知道的事,我都知道。”我说:“我知道你就想来套我的话。”他说:“那你什么都别说,看我知不知道你的秘密。”我说:“知道就说,少啰嗦。我还不知道你的鬼把戏,凡是算命的人都是骗子,什么神机妙算,就是骗人的把戏。”他说:“听着,你的白马王子是某部电影里的一个人,你敢说不是吗?”我一下慌了,十分吃惊地望着他,急不择言:“你……怎么知道?”他一边嘿嘿地笑,一边说道:“天上有风,地上有水,鸟儿会唱歌,鱼儿会说话,你说我是怎么知道的?”说着眼神里和面孔上即刻蒙上了一层飘渺的雾气,整个人都变得虚幻起来。我敲了一下他的脑门说:“又说疯话了!老实交代,你还知道什么?”他双手合十放到鼻尖上,闭目沉思片刻,睁开眼说:“我还知道你两个小时后会从后门溜出去。”他怎么知道的?我还没跟任何人说过呢。这下我真是吃惊了。他把脸凑到我跟前,得意地说:“放心去吧,我会替你保密的。”然后,他竟然将轮椅歪侧着在地上旋了一个漂亮的弧圈,哈哈笑着,滚着轮椅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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