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5/5页)
山不会走近山,一个人无法走近另一个人。
“哼,快收拾东西!”萨根率先帮他收拾打字机,并告诉他,“第一,他身边的女人亲口告诉我,他现在本市166号信箱供职,第二,冯警长已经查明,这个地址就是黑室!”
陆从骏走出了沉思。
“你说嘛,我想知道。”年轻人总是因为好奇而露出幼稚。
是驴是骡子,要走着瞧。不要相信想到的,要相信看到的,这是陆从骏反特经验的又一条。他决定亲自去重庆饭店会一下这个美国佬,而且必须尽快,去迟了,汪女郎说什么都容易引起他多疑。现在首先要稳住他,要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让汪女郎及时向他去汇报情况。汇报什么呢?当然要编个说法,巧妙的,能进能退的。说法编好了,还要给汪女郎排演。刚才他和老孙一直在给她排演,现在已经进入彩排阶段。
“你怎么话这么多,”萨根瞪他一眼,“快准备走。”
“都记住了?”陆所长问。
“你怎么知道的?”
“记住了。”汪女郎答。
“肯定。”
“重复一遍,回去该怎么跟萨根说?”
“是吗?”黑明威突然觉得手上信沉甸甸的。
“我找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但我碰巧遇见了一个人……”
“现已查明,陈家鹄已经被重庆军方招入黑室工作。”萨根实话实说,是因为知道瞒不了他。信在他手上,举手之劳即可洞穿秘密。
“是一个你以前接待过的客人。”
“什么事?”黑明威显然不高兴被人小看,让他干活又不明就里。
“嗯,是一个我过去的客人……他就在邮局工作,一个老色鬼,见了我非把我拉去隔壁旅馆……”
“去找这个人,”萨根给他一封信,“你就说是我们少老大的朋友,让他立即代我们给官里发报,要说的事情上面都写着。”
“所以你才回来。”
“干吗?”黑明威的英式英语听上去总带有点乡气,哪怕只是一个单词。
“嗯,所以我才回来。听这个老色鬼说,我才知道这是个……保密单位,地址是有一个人专门管的,他也不知道。但他答应帮我忙,给我打听打听,知道了会告诉我的……”
“你马上去一趟成都。”萨根进屋,一边关房门,一边忙不迭地说。
“他一定能打听到。”
半个小时后,萨根急急地走进重庆饭店,直奔三楼,嘭嘭地敲开301房门,出来的人是黑明威。美联社的年轻记者在中国至少是个省长待遇,里外两间的套房,外面是接客室兼书房,里面是卧室。
“嗯,他说管地址的那个人跟他关系很好,可惜今天不在单位上,明天他一定给我打听到。”
“这我来安排。”
“萨根要是问起这个人的情况,你怎么说?”
“谁去?你能去吗?”
“就照我见过的那个人说……是个大胡子,五十来岁,在楼上第二间办公室上班。”
“你不是在成都还有个站嘛,”萨根建议道,“马上派人去成都,租一辆好车去,今天出发,明天就可以到的。”
“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急火攻心啊,清热解毒的苦丁茶算是白喝了。
“他就想占我便宜,今天都没给钱。”
“他百分之百要知道。”这个深浅萨根是明白的,决不会退让,“你以为是写封信啊,机器是要出声的,再说机要室是双钥匙,没有我的头儿同意我根本就进不去。”
“还有,你还怀疑他。”
“他不会知道的。”
“对,我怀疑他说的……管地址的人今天不在单位是骗我的,他就想让我再去找他,再占我一次便宜。”
“那怎么行?”这下轮到萨根惊叫了,声音压不住的大,“如果让大使知道了我就犯了通敌罪,要送我去坐牢的!”
“我们还交给你什么任务?”
“这太慢了!”少老大小声惊道,“陈家鹄进黑室这么大的事,我必须立刻向宫里报告,”他提出更好的方案,“你不是报务员嘛,就用你们使馆的电台悄悄给宫里发个报,不行吗?”
“搞清楚他有什么同伙,还有,他……找陈先生想干什么……”
“立刻派人去成都买零件。”
“嗯,不错,记住了,但我看你还是有些紧张,这不行的。来,喝口水,再来一次。”
“这可怎么办?”少老大急得团团转。
汪女郎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反而安慰起陆所长来:“长官你放心,在他面前我不会紧张的,我现在紧张是因为你,你刚才好凶嘛。”回头看看那把插在门框上的匕首,心有余悸。
萨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没好气地说:“这鬼地方的电压比婊子的心还不稳定,我有什么办法?”
所长上前把匕首拔下来,放回抽屉,一边对她说道:“千万不要紧张,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如果你紧张了,他怀疑你跟我们有关系,你反而有危险了,知道吗?”
少老大一听电台烧坏了,急了眼,厉声呵斥道:“你怎么搞的,竟把电台烧了?”
“知道了。”
萨根气得跺脚,摘了耳机在地下室里团团乱转。可急也没法,他只好踩着小木梯子,爬出来,迅速去向少老大汇报情况。他知道,少老大还在茶馆里耐心地等他的回电呢。
“如果有什么事,就给我们打电话,电话号码是多少?”
电台烧坏了!
经过又一次排演,三人分头出发了,老孙在先,汪女郎居中,所长押尾,前后间隔三分钟。从渝字楼到重庆饭店,正常的速度步行不需三分钟,近得像在同一个院子。这一天所长走了四分钟,在这短暂又漫长的时间里,他觉得自己似乎经历了人生许多东西,期待,担忧,惧怕,赌博,迷宫,孤独,心跳,拉长的时间,错综复杂的思绪,下午的时光,混乱的市声,想象中一个女人堕落的过程……这一切都使他百感交集。他以为,等他进了咖啡厅,便会看到那个期待一见的美国人,然后一切都会结束。
可萨根的电报刚发了几组讯号,悬在头顶的电灯泡子就突然暗了下去,变成了一根红丝,瞬间又猛地亮了起来,炽如闪电。萨根惊愕地抬头,可还没来得及拔掉电源,电台就哧的一声,进溅出了一团刺眼的火花,随后一股黑黑的烟雾升了起来。满屋都是呛人的焦臭味。
可他足足等了三个小时,喝了两杯咖啡,抽了七支香烟,下午的天空变成傍晚的,又将变成夜晚,萨根就是没有露面。汪女郎一直孤独地坐在那儿,没被人领走或留下,像一个已经被岁月淘汰的老妓女。当天彻底黑暗下来时,他毅然地走了。回去的路上,他心情糟透了,凭借着黑暗的包裹,他甚至默默地骂起了大街——
现在,萨根就奉少老大之命,准备向“宫里”汇报陈家鹄的情况,并请求上峰援助。萨根组装好电台,调试好信号,开始发报,嘀嘀嗒嗒的发报声,一下将这间杂乱的屋子变得神秘、离奇起来。
贱货!
这也是当初少老大不惜出重金收买萨根的原因。
婊子!
中山路粮店一直没有设电台,这完全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因为使用电台会发出电讯信号,一旦被中方侦测到,就会引起巨大的怀疑。而设在萨根这里就不一样了,一则他本身就是报务员,发报和收报技术都很娴熟,二是他在发报时就是被中方侦听到也能蒙混过关。因为这里是美国大使馆,需要随时用电台与国内联络,出现电讯信号属于正常。
该死的!
他在组装电台。
狗娘养的!
少老大约萨根在茶馆见面,茶馆开在使馆后门的一条街上。老板是冯警长的一个老上司,退休了,开了这家茶馆,蛮高档。中田便在茶馆里当伙计,店里的人都叫他“哑子”,就是哑巴的意思。萨根和少老大要了一壶苦丁茶喝,因为少老大有急事要他做,茶没喝够,匆匆别了。回来,萨根直奔使馆宿舍楼,一头扎进自己寝室,打开床铺后面的一个翻板,踩着窄窄木梯子,迅速钻了下去。这是一间用来储酒的地下室,里面放了一些散酒和几只酒桶。但萨根并不是来取酒的,他从墙角的箱子里和酒桶里翻出一些杂七杂八的零件,熟练地鼓捣起来。
你瞎了眼!
美国大使馆是一座巴洛克风格的高大建筑,矗立在城东区一排浓绿的梧桐林中。每天早晨,当重庆这座西南腹地的大都市从黑夜中醒来时,第一缕阳光总是首先洒在它米黄色的墙体和洁净明亮的窗玻璃上,整个楼体都熠熠生辉,放射出刺眼的亮光。于是,这座具有异国情调的高大建筑,便从周围那些低矮灰暗的土墙黑瓦的民房群中脱颖而出,拔地而起,像整个二战期间的美利坚合众国一样,到哪里都有一种鹤立鸡群的非凡气势。
骂人骂己,操爹日娘,像一个去寻欢不成、被羞辱赶出来的嫖客,一点腥味儿没沾到,却被刮了个净身。他恨恨地想,今天真他妈的倒霉,对已经降临的巨大喜悦毫无觉察。事实上,这是他最幸福的一天,因为此时另一个美国人,让·海塞斯,已经替他破译了第一部密码,整栋破译楼里的人,男女老少,每一个人,都激动得浑身颤抖地等着他快快回去分享从天而降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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