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5/5页)
“所以你想走就别啰嗦,快戴上!”
海塞斯点点头,接着宣布了第二个特点:偶数组必比奇数组大81。“81是你们中国古代数学中最大的数字,加81就是加一个最大数。现在我们第一组数是2753,第二组则为2834(2753+81),第三组为2915(2834+81),依次类推,都是这样的。现在请发现了以上两个特点的人举手。”
陈家鹄乖乖地戴上假发、假胡子。这玩意儿他戴过,就在来重庆的船上。他一边戴着,一边油然想起满脸络腮胡子的老钱和为他牺牲的小狄,想起他对蒙面人的怀疑——赵子刚走了,可动员他去延安的纸条依然不断,蒙面人的怀疑余地更大了,他几次想跟他交涉一下,一直没机缘,悬着。此时他突然想,如果蒙面人认出他,为难他,他是不是可以口头暗示他一下,或讨好他一下?看他有什么反应,这本身就是一种交涉。纯属胡思乱想。人在做一些非常规的事情时,总会有些胡思乱想。
大家都举了手。
最后,蒙面人没有为难他们,冒出来了一个更可怕的人,轮不到他了。月光很亮,海塞斯没有开车灯,慢慢开出来。拐过弯,前面就是大门,海塞斯正想打开车灯,提醒门卫开门,却看到月光下,大门口,横着一辆小车,把大门挡了个霸道。
三分钟后海塞斯下来收走了每个人的答案,看都没看压在讲义夹下,对大家说:“现在我来公布答案,这些电码有四个特点,第一个特点:每一组的个位数在逐一增一,第一组是3,第二组是4,第三组则是5,第四组为6,依次类推,并请发现了这个特点的人举手。”
完了,是陆所长的车!
他给大家三分钟的思考时间。
说来正巧,陆所长从被服厂回单位的路上,在大街上,正好撞见海塞斯的车子。都九点了,他还在外面转什么?而且还自己开车,胆子太大了!跟着他,就跟上了,一路跟上了山。如果一个人下山倒也罢了,深夜私自外出,缺乏安全意识,顶多教训教训而已。哪知道,车上居然还窝着个陌生的家伙,不,不,认识的,戴着假发套假胡子而已。
海塞斯回到讲台上,将第一组和最后一组电码又写在黑板上,然后提出他的第三个问题:“这些电码有什么特点?你看出了几个,一个?两个?三个?还是N个?”
陆所长走上前来,冷笑道:“这位大胡子先生怎么没见过,是谁啊?”一把扯下陈家鹄下巴上的假胡子,当扇子扇着汽车尾气,“真不愧是大博士,头脑就是好使,连这种花招都想到了,让我这个做了多年反特工作的老特务都自叹不如啊。”
大家坐下来,在本子上分头写开了。海塞斯走下讲台一一查看,发现大家都写对了:共有20组电码,第一组为2753,最后一组为4292。
陈家鹄还逞强,强颜笑道:“这个掩耳盗铃的东西,我还烦它呢,被你发现了,正好可以不用戴。”取下了假发套还给海塞斯,对他说,“估计走不成了,我先告辞了。”
鼓完掌,海塞斯笑道:“你们不觉得又上了我的当?哈哈,我在分散你们的注意力。好了,言归正传。”他伸出一只巴掌朝大家晃了晃,正色说道,“我的巴掌只朝你们亮了一下,半秒钟,如果我问你们刚才看见了什么,它是一个什么东西,有什么特点,我相信你们人人都能答出来。为什么?因为你们很了解它,很熟悉。所以,如果你觉得我下面提的问题太难,要知道这不是我的问题,而是你自己的问题,说明你对它不熟悉,不了解,同时也说明上一堂课的内容你没有完全充分地掌握。现在我请你们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两个问题:第一,电码总共有多少组?第二,第一组和最后一组是什么?我这考测的是你们无意识状况下的记忆力,和对电码的灵敏度,这也是一个破译员必须具备的素质,对数字要过目不忘。”
“别走!”陆所长喝道,“说,你们要去哪里?干什么?”
擦完电码后,海塞斯让大家转过身来,“首先我要恭贺各位,都顺利通过了上一次的模拟测试。你们要感谢我手下留情,坦率说这次测试难度系数不高,同时也要感谢自己没有被我吓唬住。这次我玩的是欺骗术,原理正如我把东西撂在这讲台上让你们去找一样,你们总以为我不会把东西藏在你们眼皮底下,首先一定会去翻箱倒柜地找,可翻箱倒柜找不到之后会不会蓦然回首呢?这次我考的就是这一个。恭喜你们,你们的脖子都灵巧,蓦然回首,她在丛中笑。”说着海塞斯带头鼓掌。
海塞斯怕陈家鹄说实话,把责任大包大揽在自己头上,目的是让陆所长同意先把陈家鹄放走。等陈家鹄一走,他轻松下来,对陆所长发起攻击,“嗳,所长阁下,你别这么凶好不好,你问我们想干什么?我们能干什么?还不是为了给你干活。我有些情况想跟陈同学商讨一下,资料太多,带上山太麻烦,所以想请他下山去,就这样,没什么。”
大家努力回忆刚才在黑板上看到的那一长串电码。陈家鹄也在回忆,尽管刚才他没看黑板(他在看落叶纷纷),只是在起身的瞬间瞄了一眼。
“没什么?”气愤让陆所长失去了往日对海塞斯的尊敬,他厉声吼道,“说得轻巧!你办公室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去的吗?”
海塞斯在黑板上写完最后一组电码,转身要求学员们起立向后转时,陈家鹄才回过神来。海塞斯看学员们转过身去后,即开始擦黑板,把刚写的二十组电码全都擦掉,一边说道:“现在你们可以回忆一下刚才我抄的有多少组电码,这些电码有什么特点。不要交流,只要回忆,只要思考。我的问题还没有提出。老规矩,我的问题一旦提出,独立答题比快速更重要。”
“难道他是随便的什么人吗?”海塞斯也提高了声音,摆出一副骂架的姿态。
3563 3644 3725 3806 3887 3966 4049 4130 4211 4292
陆所长放低了声音,但目光依然怒气冲冲,“你该清楚,他还是学员,还没资格进那地方!”
2753 2834 2915 2996 3077 3158 3239 3320 3401 3482
海塞斯不以为然,冷笑道:“他有没有资格我比你清楚。”
与此同时,海塞斯正在黑板上板书电码——
陆所长晃晃手上的假胡子,又指指海塞斯手上的假发套,“哼,这就是你说的资格吗?有资格干吗还要装神弄鬼?”
陈家鹄默诵着纸条上的话,一遍又一遍。
海塞斯气恼地从陆所长手上夺过假胡子,瞪着眼说:“这还不是被你逼的,我说他可以下山了,你就是不听。我就不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凭什么不让他下山来。”
汪精卫一心降日,蒋介石三心二意,国共合作,貌合神离,抗日救国大业,举步维艰。时下,中华民族的志士仁人均云集延安,你一定要擦亮眼睛,投奔光明啊。看过纸条,请立即销毁。
陆所长上前,冲着海塞斯的耳朵,咬着牙关小声吼道:“你别装糊涂,我告诉过你是什么原因,我们正在调查他的女人。”后面一句话几乎只有海塞斯一个人听得到。
这张小纸条是刚才他上课翻开书本时发现的——不知何人何时,在他书中夹了这张小纸条,其内容比上一次还要激烈直白:
海塞斯退开一步,不屑地说:“我干吗要装糊涂?我是觉得你说的那些原因根本不成立,纯属荒唐!所以我就根本不放在眼里。”
天空一片放晴,教室外阳光干爽,清亮,那是蓝天映衬的效果。有几只胆大的麻雀,不懂得人的禁忌,竟停落在教室的窗台上,掀着尾巴,探着脖子,叽叽喳喳地交谈着,仿佛在探看和讨论着这神秘的世界。教室里静悄悄的,学员们全都专注地看着海塞斯在黑板上飞快地写着一组组电码,不知道教授今天又要把他们带到什么样的密码世界里去。只有坐在最后一排的陈家鹄,举着头,目光穿过窗洞,越过一丛灌木梢,落在远处的山坡上。他的手上,使劲揉捏着一个小纸团。一张小纸条正在不停的搓揉中化为纸屑。
两人就在大门口,当着司机和蒙面人的面,你顶我撞,争得面红耳赤,呼呼地喷着粗气。直到海塞斯真的生了气,不理睬他,执意要开车走时,陆所长才意识到刚才对海塞斯的态度可能过于严厉了,便主动上前示好,“行了,我们都有些冲动,我说了些气话,请你原谅。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果让杜先生知道了,他非把我脑袋拧下来。”
时令已过中秋,山坡上的杂树、野花错落开放,呈现出山野那特有的繁复而又略为凄迷的色彩。一阵风过,树枝摇晃,成熟、干燥的枯叶从树上沙沙地落下来,红的如斑蝶,褐的如麻雀,绿的如果皮。山野,因它们而生动;秋天,因它们而告别炎热,变成温暖。
就在这时,山下突然传来空袭警报声。月光虽好,但毕竟是夜晚,在陆所长的记忆里,这是第一次在夜间拉响空袭警报。他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担心这可能跟被服厂那边的敌情有关,便匆匆赶下山去。上车前他拥抱了教授,并把身上的一包烟送给他,叫他晚上就呆在山上,别下去。“鬼知道又有什么名堂,万一真有轰炸呢,山上总比山下安全。”他这么对教授说时,根本没想到山上被服厂那边的安全已经出了大问题。
现在是八天前,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六日,大轰炸的前一天下午,这个城市至少有一千一百三十一名平民正在度过他们今生今世的最后一个下午。
当陆所长赶到被服厂时,轰炸已经结束,偌大的厂区成了一片火海,到处都在熊熊燃烧,轰然坍塌,滚滚浓烟和飞扬的尘灰合谋拉成一张巨大的天幕,密不透光,把皎皎月华阻挡在天外。这是一道黑色的屏障,把被服厂的天和地、生和死、过去和现在彻底隔开了。救援人员正在全力救灾,抢救生者。然而,抢救出来的一个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就是没有一个幸存者。一具具尸体,像从山上砍伐下来的木头,被集中放置在地上,在明亮的月光下,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未瞑的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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