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5/5页)
穿着新行头的陆上校,不,不,该叫陆所长,中美合作皮革研究所陆从骏所长(正师职,少将),西装革履之后,很像一个老板,口袋里揣着美金支票,怀里插着派克签字笔。他用这支笔首先写的几个字是他的新名字:陆从骏。是签在宣誓书上的。
惠子其实不是个爱说话的人,更不爱说大话、狠话。她用温顺的表情与人交流、点头、微笑,专注的目光,因为羞涩而泛红的面颊。她像一棵小草,气质是静的,低调的,温存的。她总的说是个倾听者,面部言语丰富,说话小声小气,与她的年龄不吻合。她已经二十四岁,但诚恳、客气的举止,敛声敛气的样子,更像个十八九的少女。少不更事,弱不禁风,但说起丈夫对数字非凡的敏感和特异秉赋,她总是出言果敢,不留余地,变了个人似的。
行有行规,加入五号院,人人都要做效忠宣誓。
“不可能出错的,不可能的,真的不可能。”她总是用这种反复、加强的口气安慰那些质疑的人,“他会穿错袜子,会认错人,但不可能算错数字,绝对不可能。”
我宣誓,从今天起,我生是党国五号院的人,死是五号院的魂。我将永远忠诚于党国,忠诚于委员长,不论遇到何种威胁,何种困境,何种诱惑,我都将誓死保卫党国的利益。我将至死不渝地服从党国的意志,坚决完成上峰交给的每一项指令,把生死置之度外,把荣辱束之高阁。
不论是三百七十一只海鸥,还是一百一十一粒水珠,还是其它类似的情况,惠子从来不会怀疑她丈夫报出的数字的准确度。
宣誓人陆从骏
2
民国二十七年八月十五日
女人叫小泽惠子。
陆从骏对杜先生宣誓完毕,左立、林容容、老孙、小周四人又对陆从骏进行宣誓,仪式相同,对着青天白日旗和孙中山先生的头像,立正状,举右手,紧握拳。
问题就在这里,仓促成婚正因于此。
在接受四人宣誓时,陆从骏的目光越过他们的肩头,看到窗洞里盛着一片挺拔、整齐的池杉林,林中夹杂着两顶深灰色的伞形屋顶。后来凭窗而望,陆从骏惊诧地发现,后院别有洞天,开阔、幽静、古老,仿佛是一个已经坐落了上百年的大宅院,各式建筑古色古香,树木也是又老又大,把天空都占满了。相比之下那片挺拔、参天的池杉林是年轻的,林中蹲着两栋两层高的青砖小楼,样式是西式的,可以想见并不古老。它们被一道更高的围墙围着,组成一个院中之院,门口守着两位持枪的哨兵。枪是最新式的美式卡宾枪,全金属的,黑得发亮,哨兵端在手上,一下子显得神圣不可侵犯。
陈家鹄回国是因为国难当头,祖国的大片山河沦陷,包括他富庶的浙江老家也已经被东洋铁蹄践踏,可他娶的这个女人,却是“铁蹄之女”——日本人!
阳光下,两栋楼安静得像可以听到阳光丝丝流动的声音。
他身边的小姐,严格地说已经不是小姐,他们已经成婚,是他的太太了。这是两个月前的事,他们相识已有五年之久,但婚嫁的事情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完成的,起因是陈家鹄要回国了,他担心一身民族正气的父母大人不同意他娶这个女人,便在回国前订下终身,用中国人的话说,是先斩后奏了。
五号院的真正核心在那里头,那两栋被树木包围的安静的青砖楼。两栋楼,其一是侦听楼,其二是破译楼。侦听和破译是五号院——中国黑室——的两大业务,没有侦听作基础,破译成了空中阁楼;没有破译师的法眼,所有电文都是无字天书,不可释读。打个比方说,侦听员犹如这里的身体,破译师则是这里的心脏、血气、灵魂,是身体最隐秘、神奇的通道。
这是一个怪人,他叫陈家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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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问题似乎不在这里。问题是这件事情本身就是奇怪的。谁会去数天上的海鸥?而他已经数了一路了,从大西洋数到太平洋,从天上数到地上,从室内数到室外。昨天早晨,大雨滂沱,东南风,他醒来时,看到舷窗玻璃上落满密密麻麻的水珠子,他几乎只看了一眼,就告诉他身边的女人,玻璃上有大小共计一百一十一粒水珠。
事实上,所谓X-13密件指的就是去武汉接两位硕果仅存的破译师。
不可思议!
十天前,还在三号院当处长的陆涛接到紧急通知,让他派干员去武汉接两个人。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两个人的具体身份,只知道命令是杜先生下达的。下达命令的文书上专此申示:事关重大,不得外传,不得失败。
海鸥在天上飞,飞呀飞,天高任它飞,不成规则,不解人意,不听召唤。倘若只有三十七只,要数出来也许不难。但放大十倍,就难了,几乎不可能。因为必须要在短时间内数出来,否则队形要发生变化,队形一变化,阵容乱了,前功尽弃。如是这般,你便成了希腊那个推巨石上山的可怜的西西弗斯了,永远要从头开始,无休无止。三百七十一只海鸥,即便画在纸上,固定不动,要用十六秒数出来都是困难的。这个速度相当于以一目十行的速度看书,还要只字不漏,目力绝非常人所有。何况现在这些海鸥正以仓皇而逃的速度振翅飞翔,其难度可想而知。
但他失败了,虽然他是小心的,警惕的,高度重视。一丝不苟。他派出四名最精干、最信任的特工前去执行任务,结果四名特工和两位黑室未来的宝贝破译师居然在“家门口”,在丰都,被不明身份的敌特当小鸡一样干掉了。敌人干很漂亮,可能也很轻松,没有付出任何代价,也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青年脱口而出:“慢了零点四一秒。”
事发在陆所长到五号院上任的当晚,杜先生所以安排他这天走马上任,本意是要他来迎接两位宝贝破译师的大驾光临,哪知道他接到的是六具尸体!
小姐默默算了一下,笑道:“差不多。”
“这叫出师不利。”当天夜里,杜先生知情后紧急召见陆所长,像个地痞一样蛮不讲理,“你祖宗是干什么的,怎么满额头都是霉头,上任第一天就给我这么大的难堪。”
青年答:“三百七十一。”
首座在他豪华的办公室里踱着方步,终于骂够了,缓了口气,一言一顿地道来:“X-13行动告败,说明我的直觉没错,你那里面有贼!贼就在那些从长沙转过来的人当中!下午我要求你一一排查他们,人人过关,现在我要求你以最快的速度把内贼给我揪出来,杀一儆百。”
小姐问:“这次是多少只?”
“是!”
青年说:“没有上次快。”
首座接着说:“内贼不除,黑室就是个明屋子,黑不了,这是一。二,破译是关键,没有破译师的黑室就是一堆废墟,你必须要以最短的时间给我重新组建破译处。”
小姐答:“十六秒。”
“是!”
青年问:“多少秒?”
杜先生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前,从文件堆里抽出一份文件,丢给他看,“不瞒你说,我早几天就敦促国防部下达了这文件,要求各单位提供具有破译能力的人才。为什么?因为我觉得这么大一个黑室,只有两个破译师太少了,我要增加人力。现在好了,一个都没了,荡然无存。这不但考验你,也考验我。”
随着青年喊一声“停”,小姐马上按下按钮。
办公桌是千年乌木,雕龙镂凤的椅子像是橡胶浇出来的,其实是海南的花梨木。好的木头用久了反而会有一种橡胶的感觉。吸光,有弹性。杜先生款款坐在太师椅上,娓娓道来,“林容容可以作为一个重要的候选人,她是同济大学数学系的高材生,当了我两年机要秘书,人品、作风、才干都是过硬的,关键是她……下面的话你听了就忘了,她曾帮我破译过几份周恩来跟延安的密电。”
小姐手上握着一只怀表,功能已经调至秒表,长长的秒针正在紧张地嚓嚓嚓地走着,有点时不待人的感觉。小姐偶尔看看秒针,拇指按在按钮上,似乎准备随时按下去。
杜先生看陆所长面露惊色,解释道:“不是存心的,完全是偶然,有时我们的电台跟他们电台串在一起了,无意中抄了他们的电报。”这个说法当然不可信,事实上杜先生当时就在秘密侦听延安与武汉八路军办事处的无线电联络。他所以这么粉饰自己,是因为他还没有把陆所长完全当成自己人,他要“留一手”,以免授人以柄,闹出是非。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一群海上最普通的鸟而已,乱杂杂的一片,像漂在海面上的一大摊油污。因为没什么好看的,看的人看一会儿也就不看了,只有一个人,戴一顶米色鸭舌帽,二十七八岁,面相英俊,他似乎没见过海鸥,久久地凝望着,目光很静,像发现了什么。他有一个同伴,是一位穿扮入时的漂亮小姐,挽着他的手,用他凝望海鸥的目光,凝望着他的脸,亲爱,贪婪,有如睡了一觉,一夜没看他了,要把它补回来似的。
“偶然抄到的电报,林容容居然把它们琢磨出来了。”杜先生道,“这说明她可能有这方面的天赋,所以我才把她放到黑室去,也许她会在你手上大干一番事业呢。”
早餐时间到了,粗犷的汽笛声照例拉响,把停落在四处的海鸥惊得直插空中,凄清而啼。它们很快在空中聚集在一起,互相安定,组成了不规则的队形,振翅而飞,飞啊飞,把站在甲板上观光的旅客的目光都吸了去。
“嗯,”陆所长点头称是,“我对破译是个门外汉,一窍不通,下一步找破译师我看只有仰仗她了。”
天气果然不错,黎明的天光逐渐变成了清新的阳光。连日来,太平洋上淫雨不绝,憋闷多日的旅客纷纷走出船舱,像海鸥一样汇聚甲板,把海鸥驱得四散。一时间,海鸥的啼叫声盘旋在空中,遮天蔽日,久久不散,仿如天空被挤爆了似的。但终归是散了,只有很小一部分,在空中盘旋一阵后又返回来,停落在船上。有的停在旗杆上,有的停在天线架上,有的停在瞭望台上,更多的停在人眼看不见的地方:舱顶、舷壁,或者某个角落,某根绳线上。
“她应该可以帮助你的,她跟我这么久,我了解她,有她的过人之处。聪明的男人多得是,聪明的女人要供奉三个菩萨才能出一个,好好用她,会给你带运造福的。你呀,手上的命案犯多了,需要在身边供几个前世修行好的人。”杜先生的目光变得飘渺,那是他示意你走的神情。
当黎明的天光照亮太平洋绿黑的海面时,一只灰色的海鸥停落在杰克逊总统号邮轮的甲板上,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第六只……第六十只、第七十只、第八十只、第九十只……第九百只、第一千只、第一千零一只……海鸥像蝗虫一样扑来,意味着附近有无人岛屿,也意味着今天的天气不错。
陆所长领命回去,像个幽灵一样。在夜色深深、树影婆娑的五号院里慢慢地走啊走,一直走到天光发亮。一边走,他一边不停地告诫自己,杜先生交给他的第一项任务就是找人,去寻找他们——破译师和内鬼……这也可能是他的最后一项任务,如果他不能出色地完成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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