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5/5页)
上校上前,一个立正,报告:“局长,我来了。”
嘭!
局长迎上来,看看他的伤口,问道:“怎么样,好些了吧?”
嘭!
不等上校作答,椅子上的人站起来,看看他,说道:“他们下手真狠啊。”因为个子矮,他站起来也并不显得高,但高人一等的派头是明摆着的,他目中无人的目光,他底气十足的声音,他反剪着双手的样子,他的金丝眼镜,他的平底布鞋,他的纹丝不乱的稀疏的头发。
他不肯走,挣扎。但越挣扎,架押他的两个人就越发用力,几乎令他动弹不得。他感觉到其中一人十分孔武且粗暴,双手像老虎钳子一样厉害、无情。一只手生生地揪住他的头发,另一只手在他臀部发力,猛的一顶一托,他的双脚顿时离地,人像一个包裹一样被塞进了车门。
局长的目光一直紧随着此人的目光,一边对上校笑道:“还不赶快行礼,不认识吗?杜先生。”
黑老大不理会,推他一把,“上车,老实一点。”
如雷贯耳!
他呜呜地叫,似乎在说:你们是什么人?
上校连忙一个笔挺的立正,声音宏亮地喊道:“首座好!”
“错不了,就是你。”是另外一个蒙面人,有点黑老大的感觉,得意地对他说,“你姓陆是不是?陆上校嘛,我们抓的就是你!”说着他迅速用早备在手上的毛巾塞住了他的嘴巴。
杜先生面对着他,似笑非笑地说:“你就是陆涛,久仰大名啊,今日一见,果然气宇不凡。幸会,幸会。”
“你们抓人要问问我是谁,”他对自己表现出来的冷静比较满意,“你们抓错人了。”
上校毕恭毕敬地:“首座过奖了,陆某不才,请首座多多赐教。”
“少废话,快上车!”
杜先生摘下眼镜,擦拭着镜片说:“客套话就不说了,我想我已经很了解你,你递交的工作报告是我最喜欢看的,有东西,文笔也是一流的。我们边走边说怎么样?”说着,开步要走的样子。
“你们要干什么……”他接受过的专业训练,使他在这样的紧急时刻,还能够保持冷静。
上校下意识地问:“去哪里?”
车子理解了他的好意,鸣了一下喇叭,提速冲上来,却没有超过他,而是紧急又霸道地停在跟前,挡住了他的去路。不等车子停稳,四扇车门中的三扇被同时推开,钻出三个蒙面的持枪汉子,恶狼般扑上来,刹那间已将他牢牢架住。其中一人把冷硬的枪口抵在他后腰上,小声地喝道:“别出声,跟我们走。”
杜先生看看局长。笑而不答。
他注意到后面有车驶来,回头看了看,见是一辆高级小车,礼貌地往一边靠了靠,继续往前走,步子却在不紧不慢中稍稍放慢了。他在等待车子追上来,超过他。
局长脸一沉,训他:“杜先生让你走,你跟着走就是了,哪有那么多问的。”
若不是横生枝节,不要五分钟他即可回到家。但事情说来就来,阻断了他回家的路。一辆黑色小车,比他晚一分钟驶入小巷,车轮哗哗地碾过落叶,小心翼翼地朝他驶来,越来越近,近到一定程度,又似乎减慢了速度,匀速跟着他。
杜先生回头对陆上校笑道:“走吧,我不会绑架你的。”言毕,率先走出去。
哪有这样打仗的?人死得比蚂蚁还要多,却寸土不保,打一仗丢一个地方。他曾在镇江郊外亲历了一场阻击战,回顾起来总想到一个词:溃不成军。那一天,生和死对他来说只隔着一张薄薄的纸,最后能够死里逃生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他捡了一条命,却没有丝毫庆幸的感觉。他觉得这场战争胜负已定,没有悬念,南京必将失守,国人的江山和命运将不可避免地坠入可耻又可怕的黑暗中……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国破家亡,在劫难逃,侥幸不死只能是加倍地痛饮苦水而已。想不到时隔半年,他还能过上这种日子,每天穿着周正的军装出入国家最高的军事部门,有权有职,有吃有喝,生死无虑,下班居然还能回到爱人身边。享受家的温暖和男女之乐。现在,他正走在回家的路上,脚下踩着日久无人清扫的落叶。他觉得难以相信,这条幽暗、安静、肮脏的巷子深处,竟有一间屋子,是他的家。
陆上校犹犹豫豫地跟着,心里有种火星子噼噼啪啪冒开来的感觉。他听出了首座的弦外之音,他预感到,首座要带他去一个重要的地方。
撤退也可以叫逃跑,他们不停地逃跑,逃跑。
笑话,那地方怎么能用普通的“重要”二字来形容?事实上,没词儿可以形容!偌大的中国,再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地方,陆上校还不配知道地址,所以他跟杜先生上车不久即被戴了眼罩,离开时也是照样的待遇。和几天前的绑架被蒙头不一样的是,戴眼罩不是吓唬人,不是搞阴谋,而是神秘,是程序和待遇。国人四万万,国军四百万,有此待遇者不过几十人。这天下午,年仅三十三岁的国军上校陆涛平生第一次见到了蒋委员长。
自鬼子在杭州金山卫登陆后,他和妻子相继离别了上海。他妻子带着孩子一直躲在湖南乡下,他则随部队撤退。撤退,从上海到南京,到安庆、九江、武汉、宜昌、丰都,沿着长江一路西撤,最后到了重庆。
像在梦中一样,委员长穿着藏青色斜襟长衫,趿着黄色软皮拖鞋,手里捧着一块产自浙江昌化的、形如心脏的大红鸡血石。在他面前踱了两圈步,说了两句话,不到一百个字,会见就结束了。话少,但信息量大,一句顶一万句。第一句话落地后,这个国家多了一个新的秘密机构:五号院。第二句话出口时,陆上校已经摇身变为少将,一方之主,五号院的大管家。
这是一九三八年八月的一个傍晚,他的记忆深处烙着太多有关战争的阴影,他需要不断提醒自己,此刻他在重庆,这里已经成为陪都,也许是全中国最安全的地方。想到他能先于他人来这里,并且几天前他的妻子和孩子也辗转来到这里,他就觉得自己真是幸运至极。
临别时,委员长把那块心形的大红鸡血石和一个暗红的檀木底座一并送给他,对他说:“拿回去,把它放在你新的办公桌上,记着我今天对你说的话,干你的事,只有一种情况下你可以对我变心,就是这块石头变色了。”
小巷狭窄又深长,一眼望去。空空的,了无人影。有几棵高大、苍劲的桉树和泡桐,从两边的高墙内伸出来,把灰暗的天空遮掩得更加昏暗。雷声从高远的天空中传来,沉闷、乏力,更像是远处的炮声。一阵风过,树叶发出沙沙沙的响声,几片落叶迎着他飘落。他下意识地躲开它们,仿佛飘落的是被炮弹炸落的飞沙走石。
陆上校接过石头时身子不由地矮了一下,仿佛这块石头重有千斤。他清楚地知道,当他接下这块石头时,自己已经再也不是过去的那个人,他成了一个必须隐姓埋名的人。他从此有了莫大的权力,但也有莫大的责任。这个责任需要他用一生去完成。
雷声把街上的忙人和闲人都提前赶回了家,平时嘈杂的大街在越来越暗的天幕下,显得越来越空洞、平静。但没有下足的雨却使空气中更多了一份溽热、黏稠、潮湿,仿佛伸手摸得着,抓得住。他穿了一身对这种天气而言明显是太热的军装,默默地穿过狼藉的市街,拐入一条幽静的小巷。在进入小巷之前,他不经意地看见一只褐色小鸟在灰暗的天空中一掠而过,短促得让他怀疑不是一只鸟,而是一颗流弹。
总之,杜先生跟陆上校唱了一出诱人的苦肉计,他吃了一顿打,经受了灵与肉的考验,结果是得了个大便宜:官升二级,成了五号院的实际头脑,像傅将军之于三号院。
天刚下过一场与隆隆雷声并不相称的小雨。
在以后的日子里,五号院将有一个全世界通晓的别名,听上去阴森森的,黑乎乎的,叫中国黑室。这不是一个凡人的世界,这是一个天才的角斗场,负责侦听和破译日本高级军事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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