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5/5页)
“哦,见鬼。”多诺万咕哝着,沿着车道追了上去。
“没有什么情况会被我视为不值得关注,”他在运用“视为”这样的措辞时,就会带上一种前公立学校男生般矫揉造作的腔调,“当然,尤其是那些致使我们的国家安全局的专业操守存疑的事件。”
你只要略作回忆就能想起,曾几何时,有过那么一种文化,还允许人们说:是的,我们午餐时就想喝一杯。他指的是政治文化——彼得·贾德十分清楚,这套文化归根结底不过是像个精神错乱的流浪汉那样往喉咙里灌酒而已。不过,政治文化——也就是威斯敏斯特,自千禧年以来已对其行为进行了自我净化,贾德本人在这轮转变中就发挥了不小的作用。他对自己年轻时一些比较著名的奢侈行为进行了一次公开否认,这几乎等于为他的政党定立了一条行为准则,或至少,为他的党内同仁们划下了一条不敢逾越的红线。后座议员就像那些一颠一颠的桌面玩具鸭子——一旦启动就会一直活跃下去,直到被强行打断。不过在这个例子里,他们一旦停止做什么,也会保持下去,直到被迫破例。待到众议院在白天或多或少能保持清醒的名声被挽救回来,而他自己作为“新责任”(版权归属:某些大报里的卑鄙小人)缔造者的地位也稳稳确立后,贾德很乐意恢复在午餐时间想喝就喝的习惯。这也算是在一个以矬子兄弟著称的议会里做一个大高个儿的好处之一吧。
话虽如此,对于他怎会比她更早得知卡特怀特这通胡闹的疑虑,英格丽德·蒂尔尼女爵绝不会将之视为小事一桩。
一帮小侏儒,他边这样想着,边晃了晃四分之一英寸的夏布利葡萄酒,将其芬芳吸入鼻腔,然后向桌边的女孩点点头,示意她把杯子斟满。安娜·利维亚餐厅的员工都经过精挑细选。眼前这位是一位红发女郎,头发上系着黑色蝴蝶结,与她倒酒时垂到桌面上的细领结相配。文胸是肉色的,以免从衬衣底下透出来。这样的观察对贾德来说自然而然,他看到一个女人就会评估她的床上功夫如何,这无异于他看到一支话筒就想发表一段讲话。她露出了微笑(当然了,她认出了他),然后把酒瓶放回冰桶离开了。他留了一笔慷慨的小费,拿到了她的号码。为了婚姻和谐他本该管住自己,但一个女侍者又不算什么,见鬼。他扫了一眼手表。斯莱迟到了。
“此外,这件事在二十分钟内就了结了。我动身时,那个年轻人正被我们的安保部主管——呃——斥责,”她又呷了一口茶,“你确定这类事值得你劳神吗?我以为你的议程上还有更重要的事务。”
当然了,斯莱也是个侏儒。
“这我记得。”
“你会一不留神在公开场合说出那个词,”他的经纪人告诫过他,“然后麻烦就来了。”
“也不好称之为入侵,”她说,“一名站外特工迷了路。总部挺容易让人迷失方向的。”
贾德把这句忠告抛在脑后。麻烦总是有的,而他也总能从麻烦导致的乌烟瘴气里站起来,看着就像个可爱的流氓:无论如何,在相当多的民众眼里,他挺可爱的,并且始终是个有趣的人物:给政治注入一点欢乐的气息,哪里有什么害处,嗯?至于那些痛恨他的人,他们的想法永远不会变的,而既然他要搞掉他们易如反掌,他们搞他则势比登天,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而另一方面,公众……公众就像那种巨型的太平洋水母;一团无比庞大、不停律动着的冷漠组织,漫无目的,只是随波逐流;一个谈不上有动机、野心或原罪的有机体,然而被它充当脑子的那个东西却不知怎么偏偏相信它是自己选择的领袖,并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他说的是卡特怀特的事,她明白了。那件事并不重要,也没导致什么后果,这就意味着其中还有某些情况她尚未知晓。
而如果一不留神把刚才那番话公然说出来,你就可以和那个可爱流氓的形象说再见了。他端起酒杯时心想。
“一次入侵。”
可是斯莱·蒙蒂思怎么都不露面,该死的家伙。很显然,他是要借此刻尽可能为自己捞点儿好处,这也是他生命中唯一一次可以拿捏内政大臣的机会。如果他稍微有点政治头脑,就会把这份功劳暂存起来。但蒙蒂思始终是个二流货色,二流货色就习惯在沟通中插入事先准备过的反应。英格丽德·蒂尔尼还推测他是自己的心腹,真是个笑话——蒙蒂思要是能当上心腹,让他拿左边的蛋交换都愿意。不过至少今天他证明了自己还算有用,他的猛虎队为贾德提供了武器,来解除英格丽德女爵的威胁。可是,至于说裙带关系、私交友谊什么的,那就是十分危险的领域了。你怎么知道某个人最后绝不会变成一个累赘?他的酒杯需要再斟满了,但却找不到那个可爱的女侍者。他忍住叹气的冲动,自己动了手。
“你指的是哪种——呃——乱子?”
街面上似乎正在逐渐骚动起来,车辆呼啸而去,人们匆匆经过。谁想得到这片地方也会如此。贾德抿了口酒,然后愉快地想到,就在不到一小时前,他迫使英格丽德·蒂尔尼屈服于自己的意志。那个滑稽可笑的斯劳部门:就其本身而言十分无足轻重。但胜利无论大小都算数。如果他选择对今早总部遭入侵的事不依不饶,迫使她为展现自己必要的服从而做出一项政策决定,那么蒂尔尼作为安全局领导人的统治就将戛然而止。再者,如果说他的党派有任何主张的话,那就是要捍卫强者飞黄腾达的权利。也就是说,要防止弱者占用过多的资源。斯劳部门恰恰就是这点的最佳例证。但是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店员们都跑哪儿去了?
“乱子”是PJ最爱的一个词。他会用它来形容最近小报上关于他同一名脱衣舞女郎间友谊的爆料。他也曾用该词来指代“9·11”事件和全球经济衰退。
窗边的食客都在向前探身看热闹。贾德在自己的座位里无法看清,就猛地站了起来,餐巾掉在地上。警笛大作,一连串遥远的、循环往复的哀号,似是一篇语无伦次的对城市繁忙景象的评论文章。贾德一直感受到的那股刺激,变得愈发不适起来。他向门口走去,意识到人们纷纷看向他:可能是出事了,也可能什么都没发生。但表现一下自己时刻准备应对紧急情况,总归没什么坏处。那名红发女侍者站在门口,向外窥探着,所有专业主义的装腔作势全都不见了。几码开外的路面上躺着一大团东西,周围蹲了一圈人。
“我估计也是。今天早上你遇到了些乱子,是吧?”
“出什么事了?”
她假装没有叹气,或至少装作不想让他注意到自己正努力不要叹气。“那么这是一次社交会面吗?实属荣幸,大臣。不过我眼下稍微有点忙。”
“发生了一起意外事故。”
“哦,我没有问题。只有一大堆等着派上用场的解决方案。”
“什么意外事故?”
“那么,大臣,”蒂尔尼从不喜欢被逼着在自己的罚单上签字,她说,“今天你的问题是什么呢?”
那个女孩不知道。
而他现在盯着她的样子透露出,他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兴致勃勃。
警笛声越来越近。
他是个魁梧的男人,不是胖,而是块头大。而且虽然去年他已年届五十,却还保持着学生模样和蓬松的头发,这些都令他深受英国公众的喜爱,并成为电视节目里不太具挑战性的那类节目的常客:由拿着台本的喜剧演员主持的沙发访谈。通过坚持不懈的努力、人脉关系及家族财富,他建立起了个人招牌——一个爱惹是生非的家伙,留着蓬松的刘海儿,还有一辆自行车。这使他在党内显得卓尔不群。如果他那些临时同僚为求政治团结,有意削去这颗突出的脑袋,他们姑且还没找到适用的斧子。蒂尔尼本人关于他的认知更多也是猜测,而缺少事实。事实上,他的“黑历史”被清理得那么干净,足令她确信他已拿出打理自己那头秀发般的细心,粉饰既往的严重罪行。
那团东西穿着一身灰色西装。
彼得·贾德倒好茶,又把杯子和茶托放到她手肘边的桌上,然后在对面的椅子里落座。
有人正对着手机那头说:“不,我发誓,他是被一辆货车扔在这里的。有个家伙下了车,打开后门,然后把他像一袋垃圾似的卸下来……”
她摇摇头。
贾德向马路两头看看,但没见到货车。
“要牛奶吗?糖呢?”
“像蝙蝠冲出地狱似的飞走了……”
依他指示,她坐进一把扶手椅里,并注意到这个房间基本还保持上一任大臣在位时的样子,也就是说不仅沿用了胡桃木镶板、成排的图书及土耳其地毯,而且贾德甚至连艺术品都没更换:一些单调的静物画、几场海战的画,还有一个就政治格局而言早已过时的大型地球仪。考虑到贾德有在万事万物上打下自己烙印的偏好,蒂尔尼看出来了,他并不想在此地久留。他的前任也是如此,但却是出于截然相反的理由。
第一辆警车赶到了。车里的人跳出来,奔向那具尸体。
乍听之下,这句话就像对他在内政部任职至今的一条要点总结;但其实说的是一旁桌上的茶盘。
“好了,好了,我们大家让开一点。大家让开一点。”
“恕我自作主张了。”
“请所有人退后可以吗,劳驾。”
“内政大臣。”
第一位警官在尸体旁单膝跪地,开始冲着他的对讲机急迫地说起来。
“英格丽德女爵。”当她走进办公室时他说。
贾德的第一反应是蒂尔尼干的,为郑重声明她并非他的哈巴狗。但这个想法没停留多久。如果她领导的安全局有如此高效,蒙蒂思的猛虎队到咖啡时间就该被五花大绑地扔进泰晤士河去了。
到了大臣官邸,开启正门的是名长相俊美、但颇有些口齿不清的年轻男人。没人怀疑贾德是异性恋,既充满热情又不挑剔;但他的随从却倾向于少数派群体——贾德不是无缘无故戏称他们为“军妓”的。也完全有可能是他先想到了这个俏皮话,才对随从人选做出了相应抉择。
“有人看到发生了什么吗?看到的人可以把你们的姓名告诉我这位同事吗,我们将会尽快录口供,只要——”
除非他们扼住了她的喉咙。
贾德摇摇头,走回安娜·利维亚餐厅里。
还是一样,随他去吧。蒂尔尼女爵不同政客谈条件。
“我准备好点餐了。”他和女侍者说。
但是车内有循环冷气,从外表看来,英格丽德·蒂尔尼并没被热浪或令人不快的想法困扰。她穿的夏装是崭新的,源自近期财务状况的好转。她那颇具男子气概的面容也松弛下来,变成一副慈祥的面具。她看上去就像那种给人送橘子的友善老奶奶,但面具之下,蒸汽阀门在嘶嘶作响。贾德的电话召唤由他本人打来,而非通常负责此事的侍从,但他丝毫没有透露所为何事。不过,他的语气散发出胜利的喜悦。无论他打算玩什么把戏,都先拿到了一副好牌。
“那您的客人呢?”
搭乘地铁上班是蒂尔尼女爵的习惯,但去办其他事就会动用公车。车载着她穿过在酷热中逐渐枯萎的街道。这轮反常的天气刚开始时也曾令首都充溢着色彩;但当炎热的日子转为一周接一周的烘烤,鲜亮的光彩就同旧油漆般褪了色。绿色植物纷纷死去,使公园变成棕色、毫无生气。人们在一片又一片阴影间流窜,脸上写满创伤幸存者式的屈服神情,并对关于下雨的谣言像对彩票中奖新闻般喜闻乐见。天气反常的话题已成为互联网的流量主力。与此同时,大街小巷沦为那无情天空的残酷投射,一切都令人眼花缭乱又令人痛苦不堪。
“最后还是不来了。”
英格丽德·蒂尔尼的后院布满荆棘——始终保持警惕的需要、无处不在的恐怖主义威胁、戴安娜·泰维纳——又加上了一项:内政大臣的召唤。不久以前,接到这样的来电还算不上什么麻烦,她只需赶赴大臣的办公室,输出一通陈词滥调的同时保持目光接触,就像在安抚一只焦虑的小狗。但彼得·贾德看向她时可不为寻求安慰,而是上下打量以寻找弱点。当着其他人的面,他曾声称他俩一见如故,恰似老房着火,但显而易见两人当中谁是浇汽油的那个。
这就意味着他可以独享这瓶酒。但也让他在等菜的时候有不少脑筋要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