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5/5页)
从某种程度上说,道格拉斯可以走,或者至少无法阻止自己被人半拖着向前,反正效果都一样。他被带向一辆从漆黑中兀然浮现的黑色厢式货车:现在一切都陷入了黑暗,各种形状只得缓缓透露它们的真容。深吸气,然后呼气。他开始发觉,这件事的诀窍在于不要用力过猛:呼吸是一件你只有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想着其他事,才能做到的事。问题是,他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其他话题,涉及被拽向这辆货车,被塞进车后,车门“咣当”一声被关上。然后就只有他和那个戴头套的男人,一起待在坚实的黑暗里,直到那男人做了些什么,让一只小小的电提灯亮了起来。这辆货车很宽敞——是个三面设有长座且无窗的人员运输工具,真正的军用风格。道格拉斯仍能尝出自己舌头上的呕吐物味道,并且担心在水泥地上弄伤了牙齿。
“嗬。”马库斯说。
然而,比起和这个男人待在这里,那只是小担忧而已。
雪莉说:“就在她返回英国后——我是说做完联合国的工作后——她提交了一份什么报告。无论里面写的什么,都被上头压了下来。”
那人说:“你现在好点儿了吗?”
“你说第一遍时我就听见了,笨蛋。但具体是哪个地方被修改了?”
道格拉斯点点头。咳嗽了一通。又点点头。
“它被修改过了,傻瓜。”
“刚才很抱歉。”
“说什么?”
他的担忧纾解了一些,好似浓雾化作水汽。
“这里有个修改过的地方。”
“那些家伙兴奋过度了,你也不能怪他们。被你放进那座设施里的人都是些非常坏的戏精。你想告诉我你为何那么做吗?”
“他们竟然还允许军人之间结婚?”马库斯疑惑地问。
“我——那是——不行。机密。”
“他在阿富汗打过仗,”雪莉说,“我想他们的训练里不太会包含忍气吞声这一项吧。”她还在看自己的智能手机,从安全局的记录里搜寻着艾莉森·邓恩的信息。“她和多诺万都出席了那个联合国的委员会。”她继续说。
“对,当然。听着,孩子,你现在真的不必担心那些。”男人拉掉头套,变成了普通人的样子。“我来自摄政公园,名叫达菲。你可以叫我尼克。我们俩都清楚,这里发生了一次入侵,一次未经授权进入安全局设施的入侵。而且你知道吗,这都不是今天发生的第一回了。所以别再担心你做了或没做什么、有没有遵守工作规程了,因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们都有点傻眼,而唯一要紧的就是把这事彻底解决。那么告诉我,他们有几个人?”
“有些男人也非常在意他们的车。但无论如何,她死于意外。也许特雷纳就是生性宽容呢。”
“四个。”道格拉斯说。
“多诺万杀了特雷纳的未婚妻,马库斯。那和我不知道撞坏了他的车可不是一个级别的。”
“很好,我们也是这么想的。还有你的同事,下面有几个你的同事?”
“他们相识已久。他们是战友,不是那种你会轻易绝交的人——尤其当你们参加过战斗之后。”
“只有我,”道格拉斯告诉他,然后又说,“你不应该知道吗?如果你是从总部来的?”
“你这么认为?”
“对,我们今天的信息不是特别同步。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告诉我那个后门怎么打开。是某种竖井舱门?”
马库斯说:“那也不一定代表什么。”
道格拉斯告诉了他。
一路西行,摆脱了城区的交通拥堵,却又和出城的车流纠缠在一起,马库斯的车开始缓慢蠕动。前方又是一起事故。当他们开到近前,就会发现其实什么事也没有——柏油路上的一摊油渍,或系在栏杆上的一只气球。但在那之前,他们会像其他人一样边绕行边咒骂。至少这也给了他们时间争论雪莉那个新发现的重要性。
“那么完全没办法把它从外面打开?”
那么下次他再走进那扇门,不管他是不是个热情周到的主人,她都要帮他体验一下踏上一段遗忘之旅是什么感觉了。
“不行。它是完全安全的。”
于是她重新往酒瓶里灌满水,然后拧紧瓶盖。瓶子对她而言很趁手,感觉也相当有分量。贝利年轻又结实,但凯瑟琳·斯坦迪什有挥舞瓶子的经验。她知道,出其不意的一击能将一场战斗止于未然,哪怕就用一只小瓶子。
“对,行,好。我也是这么想的。谢谢你,道格拉斯。”
片刻之前,她觉得自己听到了歌声——你可以勉强称之为歌声吧,听来像是一段圣诞季的喧嚣;然后她稍感不安,不知这是否预示着那些声音要回来了。但总的来说,凯瑟琳判断,似乎不太可能:被锁在阁楼里仅仅一天,还不至于让她坠回那个花费多年时间爬出的深渊。而且毕竟,她只是把那瓶该死的皮诺酒倒进了盥洗池里。取得这样的一次胜利后,她理应赢得一场胜利游行,而不是旧疾复发。
道格拉斯点点头,并且发现自己又在正常呼吸了,这令他松了一口气,然而就在同一瞬间,这件事已变得无关紧要。他的身体摔在货车地面制造出的动静,比那枪声还响。达菲很满意:他用的是一只瑞士制造的消音器,之前还不完全确定它百分百有效,但这下就毋庸置疑了。他跪下来,把道格拉斯的尸体推到长座下面。只要给他五分钟和一桶肥皂水,他就可以再处理一下侧板上那些脑浆喷溅物了,但时间正是他稀缺的东西。
好了,她已满足了这只瓶子的秘密渴望,她心想。它里面的内容现在已经成为历史。
解决了一个,他想,还有四个。
但她现在拿着的这只瓶子有种特别的形式美。她知道它也是从某条生产线上滚下来的,它以新工艺制成的造型从没被任何玻璃工捧在手里。然而当她看着它、感受它,享受着将它握在手里的那份轻盈时,她想到,在自己一辈子喝空的所有酒瓶中,从没遇到过哪一个有如此大的亲和力——这正是她一直在寻找的那个词:亲和力。自从贝利端来那个托盘,在整个下午的反复挣扎中,她始终将这瓶酒视为自己的敌人;也就是某件需要克服的事物,就像你对待自己花园里的一条蛇的态度。她没意识到他们是站在同一边的;也没意识到它渴望变空,就如同她想要把它清空的心情一样强烈。欲望存在于所有玻璃制品的内心,她如此断定,而玻璃就是被赋予了实体的欲望。你向其中吹气,它就呈现新的形状。一旦敲错地方,它就碎了。
忙碌的一夜。
它们真是被低估了的物件,那些空酒瓶。在以前,她将爱慕的目光都浪费在了灌满的酒瓶上,而觉得那些空瓶只不过是一段遗忘之旅上的标记而已:漆黑无梦的睡眠地窖,或是醉酒昏迷的迷宫。在那其中,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之后,你可以从自己身上寻找之前去过哪里、又在那里做过什么的线索,然而你在迷宫里走过的脚步无法追溯。空酒瓶里也没有信息。你尽可以随心所欲地旋转它们,而它们总会指向同一个方向:回到黑暗,进入那些被遗弃的时间。
他把头套戴上,关上提灯,然后走出去融入那团愈发浓重的黑暗。
凯瑟琳·斯坦迪什欣赏着那个空酒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