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2/5页)

“嗯。芳江是那种境遇，所以……不过十年之间，石田芳江还是在那里忍耐着孤独，一个人活下来。可是……”

“然后……如果要探讨性的问题，与姑获鸟的传承相同，还是必须把生殖与性冲动的乖离这个根源问题放在根本思考才行吧……这样啊，我记得有的姑获鸟外形是蜘蛛呢……原来如此，女郎蜘蛛经常吐火，但《三才图会》也写到这与五位鹭之火[注：一种怪火]是似是而非之物哪……”

昭和二十年，石田芳江不幸的一生闭幕了。喜市被带走后，十年之间，芳江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儿子。

中禅寺说他不打算说明，却又说个不停。

“另一方面，喜市健全地长大成人了。成人是成人了，但是他的哥哥新造却在某一天突然回家了。”

“我也不打算详细说明。只是，天人娘子的故事形成，肯定与货币流通所造成的价值观转换有关。那么这与近代买卖春的发生原理相同……”

世事总是坎坷的——益田心想。

“完全听不懂。”

“那应该是开战的时候吧？”中禅寺说。

“有趣。和你一聊，我得到了天启哪。近代化以及货币制度的导入破坏了民俗社会的规范，而天人娘子的故事，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形成的故事。若是再进一步深究，这些故事是以男性观点对民俗社会的买春卖春所包含的矛盾作出来的假性解决。”

青木很吃惊，问道：“好像是的，中禅寺先生知道吗？”

“什么意思？”

“我听说榎木津、木场修和川岛新造结识，是在昭和十三年左右的事。我还是学生时，曾与川岛新造见过几次。我最后见到他，是在昭和十六年十月十八日，当时他说要回老家。”

“铁与妓女，产铁地一定都有花街。然后是……妓女与织女，花街一定都位在边境——水边。织女是神的妻子，也就是神圣的妓女——巫女。在古代，无论地位多崇高的巫女，都必须织布。偷看巫女织布被视为大忌。所以不管是白鹤还是天女，一旦被看到织布的模样，就必须离开。天人娘子的故事，其实是人娶神为妻的故事。”

“你记得真清楚呢。”

“铁与花街？”

青木目瞪口呆，中禅寺满不在乎地说：“没什么，当天正好是东条内阁组成的日子。”

“由于羽衣传说的传播与铁矿产地大致符合，我原本就认为铁矿与天女降临传说之间一定有某种关联，不过或许应该把制铁与花街的关联性放在一起思考才对哪……”

益田连东条内阁在那一年组阁的事都快忘记了。

他可能在说明当中，想到了新的解释。

既然新造回来，喜市就变得多余了。但是他没有被逐出家门，因为如果战争爆发，新造也会被征召，不能保证一定能够活着回来。

说到这里，中禅寺说道：“这样啊，是相反的啊。”

而且新造好死不死，竟然说他要去中国。喜市被当做继承人的预备品，几乎是白养在家里。关于这件事，新造表情十分凝重地如此说道：

“嗯，这应该以织布统合在一起才对。”中禅寺兀自同意说，“与天人娘子——或者说羽衣传说相似的故事，世界各地都有。在白鸟飞渡的北国，女人的真面目大多被视为白鸟。但是在白鸟不会经过的南方，女人的真面目则被视为天人或海女……”

——是我毁了弟弟的人生。

“蜘蛛娘子？鹤或鸟的话，还有天女的感觉，可是蜘蛛老婆，光听就觉得毛呢。”

——就算贫穷，但是与母亲两人住在一起，以石田喜市的身份活下去的话，对弟弟来说不知道该有多好。我一直为所欲为，我行我素地活到现在，但是遭殃的全是弟弟，而我对这件事一直不得而知。直到战争结束后，我才知道这件事。但是弟弟却没有半句怨言，每次见面，就哥哥、哥哥的叫我，仰慕着我。我一想到这件事，就心痛极了。

“是啊。白鹤也会织布，天女里面有一些也是靠着织布致富。还有蜘蛛娘子的故事，里面的妻子当然也会织布。”

兄弟各自奔赴死地，各自生还了。新造听说喜市一复员，第一件事就是回到房总的家——母亲身边。但是母亲不在，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搬走了，没有一个人肯告诉喜市母亲的行踪。

“是吗？”

喜市只能看着废屋，然后离开。

“对，但是白鹤报恩是白鹤主动过来的，而天女则是羽衣被偷了回不去，才嫁给男人的。虽然这一点不同，但这也是异类婚姻谭的一种。这些异类婚姻谭不知道为什么，都与纺织有关。”

后来喜市不愿意接受川岛家照顾，搬到别处，工作也一再更换。

“我知道我知道，就像白鹤报恩一样……”

只是，那个时候川岛家啰嗦的亲戚全都死光了，所以也没有什么好继承的了。实在讽刺。

“对，你也很聪明。这就是棚机津女与蜘蛛联系在一起的传说，你很清楚呢。看样子，你也知道天人娘子的故事喽？”

不过喜市与哥哥新造非常亲近，兄弟俩经常见面。

“啊，这我知道。是不是有一个人在钓鱼时，出现一只蜘蛛，把丝吐在他的脚上？他心想不过是只蜘蛛，不当一回事，结果蜘蛛又出来吐丝在他脚上，还吐了好几次。那个人终于介意起来，拿了一根木头把丝改缠在上面。没有多久，那根木头就突然被狠狠地拉进水里，接着水里传来声音说‘聪明、聪明’……是这个故事吧？”

然而喜市每次一换工作就会搬家，所以新造好像也不太清楚喜市的住处。新造说，大部分都是喜市单方面联络的。

“深渊的女人没有多久就从水面伸出丝线。你听说过贤渊这个故事吗？”

就在去年——昭和二十七年五月，喜市的联络断绝了。

在水底织布的女人，织女的另一面。

“……那是信浓町发生最初的溃眼魔事件的时期。新造供称，他完全不晓得喜市与与什么人往来，所以也一直不知道报纸上吵得沸沸扬扬的溃眼魔平野佑吉惟一的朋友就是自己的弟弟……”

“这棚机津女的祭神仪式，一方面与祭祀星辰的信仰相融合，成为七夕传说，另一方面则转化为活人献祭给水神的传说等等。神的妻子居住在穷乡僻壤的水边织布，逐渐妖怪化，转变成在水底织布的女人的传说。瀑布底下传来机杼声，水底有个女人永远不断地织布——这类织机渊的传说很多。”

直到今年一月，喜市又现身了。

“哦……”

新造说，暌违许久的喜市，不知为何看起来十分苦恼。

“在过去，织布与生活关系密切。家家户户都有织布机，女孩一到十岁，就学习纺织，到了十五六岁，就开始织布。此外，织布也是祭祀水神的仪式。在栈桥上纺织覆盖全身最肮脏部位的布——这是从古老迎水神的祭神仪式变化而来的，原本是在通往海边或大海的河川、湖沼等斋河上，建造一栋浮于水面的小棚屋，被挑选嫁给神明的美丽处女就关在里面，为了即将造访的神明织布，并等待神明来访。这个织布女成为织女的雏形之一，造访的神明就是彦星[注：牛郎星的日文名称为“彦星”。]所谓‘彦’，指的就是男神。”

“……那个时候，喜市搬出原本居住的公寓，辞掉印刷厂的工作。然后他搬进新造生活起居的骑兵队电影公司，寄住在那里……”

为什么会和蜘蛛有关系？

然后，这次的事件开始了。

——这……

“喜市几乎每天出门，好像打探着什么，还要许多电话打来找他。新造也接过几次，委托传话。那个时候打电话来的女人——自称蜘蛛。”

“哦，全部都是tanabata呢。”

“蜘蛛？”

“说这什么蠢话？所谓的七夕（tanabata），指的是田端（tanobata），或者是播种（tanebata），也就是水口。此外，神所穿的斋戒布称为手巾（tana）。这是因为有个风俗是在水边设置小屋‘汤河板举’（yukadana)，在里面织布，织布的女孩就称做‘棚机津女’(tanabatatume)。这跟外层空间无关。”

“蜘蛛。新造猜想，喜市是被一个叫蜘蛛的女人给玩弄指使，扯进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里。”

“是啊，外层空间的浪漫呢。”

“原来如此。”

“织女在天河的对岸织布。”

“然后到了事发当晚，新造在前天偷听到喜市和八千代讲了很久的电话……”

“当然知道啦，小的时候我还装饰过竹叶呢。长大一点之后，碰到七夕下雨，就会心想牛郎和织女见不到面了。”

“请等一下，青木先生……”原本默默聆听的敦子打断青木，“……关于那通电话，喜市是以什么理由把八千代女士找出来，八千代女士又为何答应他呢？”

“纺织和水神联系在一起，因为水神与七夕有关。你知道七夕吧？”

青木想了一下说：“因为八千代有着不可告人的过去。”

“还是不懂。”

“是卖春吗？”

“因为蜘蛛会吐丝，让人联想到纺织。”

中禅寺不带抑扬顿挫地问，青木“嗯”了一声肯定后，沉默了一下说：“这件事还没有确认，找不到任何证据，只是新造曾经从喜市那里这么听说，喜市似乎以此为把柄威胁八千代。既然八千代答应喜市的要求，就表示她过去真的卖过春，那样的话，也难怪八千代会拼命想要隐瞒自己的过去吧。可是……”

“我不懂哪。”

青木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然后说：“……如果目的是恐吓的话……”

“不是，是因为蜘蛛会结网。”

接着他又沉默了。

“水神指的是水的神明吧？为什么蜘蛛会是水神？是水蜘蛛吗？”

青木烦恼了好一阵子，这么作结：“……目的好像不是钱呢。”

“不是等闲之辈。蜘蛛妖怪可以大致分类为土蜘蛛系和水神系，所谓土蜘蛛，是对不服从朝廷的顽民的蔑称，女郎蜘蛛则是水神系的。”

“那么是肉体吗？”益田问。青木当场否定说：“不是的。不过喜市的确威胁八千代说，如果不想让过去的秘密曝光，就照我说的做……”

——蜘蛛不能以寻常方法看待。

“那就是一般的恐吓吧？”

“不是等闲之辈？”

青木说：“唔，也算是。”

“根据时刻不同，神性会装换为魔性。有些地区，早上和夜晚的说法是相反的。有些地方说‘夜蜘蛛就算是父母也要杀’。蜘蛛不可能是父母，为什么会这样说呢？总之蜘蛛不是等闲之辈。”

“难道跟一般的恐吓不同吗？”

“听说过呢。”

“有一点不一样。如果是拿这种事当把柄恐吓，通常会说‘如果想要我保密，就拿出钱来’，或者是‘乖乖听我的命令’，对吧？但是喜市却是这么说的：‘要不要像以前一样接客？价钱由你自己决定’……”

“这是个令人费解的妖怪。蜘蛛因为诡异的外形和习性，经常被比拟为妖怪，但是流传下来的蜘蛛妖怪意外地少。或许因为它是益虫，所以反而被视为神圣的。不是有句俗话说‘朝蜘蛛见了就放，夜蜘蛛见了就杀’吗？”

“什么跟什么啊？”

到底是强还是弱，是恐怖还是不恐怖？

“很奇怪吧？我一开始说过，八千代和喜市在电话里起了争执，这就像贞辅想象的，是在交涉卖春的金额。而且根据新造听到的，喜市在砍八千代定出来的价。很奇怪对吧？”

“哦，真是暧昧不明呢。”

“他……没钱吗？”

“女郎蜘蛛是一种会伴随孩童出现的女怪。只要冷静应对，就不会遇害，若是惊惶失措，就会毙命。它的真面目只是蜘蛛，没什么大不了的。《和汉三才图会》里记载，它艳丽的斑纹虽然很美，但那反倒显得丑陋，是因为毒性甚剧才会如此。事实上，女郎蜘蛛是没有毒的。”

青木说：“喜市很有钱，而且喜市并没有说他要买。他逼迫八千代收钱，和陌生男人上床。然后也没有明示金额，就对她杀价。照这样看，也不像是逼人卖春，榨取佣金。”

“是蜘蛛网吗？”

可是，做这种事有什么好处？

“蜘蛛网。”

不是为了钱，也不是想要身体，同时也不是逼对方卖身，大捞一笔。

“你没看我这里，竟然知道我在看什么呢。不管这个，这幅画里，哪个才是妖怪呢？”

青木开口道：“这一点先暂且不管，新造偷听到喜市与八千代漫长的密探后，担心弟弟会不会参与了什么坏事。隔天黄昏，不出所料，喜市一脸紧张地准备出门。于是新造抓住他……”

“斑蜘蛛，一名女郎蜘蛛，中国名叫做络新妇——《和汉三才图会》里这么记载。画这幅图的石燕经常引用《和汉三才图会》的资料。”

——我逼问弟弟出门要做什么，但是不管我怎么逼问，弟弟就是不肯说。

“中禅寺先生，这是……”

——不仅如此，他还拼命想甩开我，怎么样都要外出。

那么妖怪的本体就是蜘蛛网了。

——我心想弟弟肯定是要去干什么坏事。

不管怎么看，小蜘蛛都像是妖怪的手下。

——我不想让弟弟误入歧途。

搞不懂哪一个才是妖怪。

——所以我狠狠地揍了他好几下。

小蜘蛛喷出火来，在空中飞舞。

——但是他还是一个劲儿地忍耐，默不作声。

头发中伸出六只昆虫的触手，触手的尖端各连接了一条丝线，前端各有一只小蜘蛛。

“当铺老板看到喜市脸上的瘀伤，应该就是那时被新造打的。新造从喜市那非比寻常的模样，敏感地察觉到犯罪的气息，他觉得这样子不行。喜市终究不肯吐露，因此最后新造狠狠地撞昏了他，然后急忙上街。”

仔细一看，蜘蛛网本身就是模拟女人的背影。

“为什么要上街？”

蜘蛛网从中央部分变成了女人的黑发。

“新造知道喜市前一天在街上雇了一个地痞流氓。新造因为生意上的关系，好像对黑社会知之甚详。新造逮住那个家伙教训了一顿，问出了详情……

老树上结了一张蜘蛛网。

听说喜市找那个地痞商量说：

是梅树吗？还是樱树？

——有个淫荡的女人，我想教训教训她。

画面的左上角生长着一棵老树。

“喜市付了那个男人一笔钱，而且多大一万圆。刚才我说喜市很有钱，也是因为有这段证词。不过不晓得他那笔钱是哪里来的。然后喜市这么拜托那个男的：明晚——十点三十分，四谷的暗坂的入口会有一个女人，你就用我给的钱买下她。我不能告诉你她的身份，但她是个良家妇女，没有什么病，这也不是仙人跳，不必担心。”

这是一幅不可思议的画。

的确，目的不是为了钱。而且喜市把最重要的部分让给了别人，所以也不是为了肉体。

汉字是“络新妇”，却念做“女郎蜘蛛”，太莫名其妙了。

可是，一般人会答应这种要求吗？有利可图的事总是有陷阱的。这事未免好过头了，普通人不会相信这种可疑的委托的。如果益田是那个人，一定会拒绝。

益田被吸引了。但是目次上虽然这么写，记载在目次下一页的第一幅妖怪画，左上角写的却是“络新妇”三个字。益田正奇怪名字怎么不一样，但仔细一看，络新妇旁边标注了假名，念做“jorohgumo”[注：“女郎蜘蛛”与“络新妇”的发音同为“jorohgumo”。]。

益田说出自己的感想，青木便说“没有仙人跳会先给钱的”。被这么一说，仔细想想，骗那种地痞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如果是诈欺，应该会找更有钱的人吧。

——女郎蜘蛛。

青木继续说道：“再怎么说，对方都是地痞流氓，如果有钱拿，多少坏事都肯做。只要看到现金，大部分都会相信的。地痞听到有钱拿又有女人可以上，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因为喜市告诉那个人说，那个女的应该只会用几百块的价钱卖身，剩下的钱全都给他当跑腿钱。”

上面列举了一连串妖怪的名字。

几百块……

女郎蜘蛛、鼬游火、丛原火、火车、钓瓶火、晃火、姥火、逆柱、反枕……

这是电话里交涉出来的结果——八千代的价格吧。益田不晓得流莺的行情，不过这表示喜市和八千代讲好只付这点钱吧。

再翻开一页，就是目次。

喜市对那名男子提出了几个条件。

翻开封面，上面印着“阳”的异体字。

首先，一定要跟女人上床。

益田曾经听说过这本书，记得是讲妖怪的书。

还有，交易要在指定的地点进行。

——《画图百鬼夜行》前篇.阳。

最后，要想办法让女人睡着，再先行离开旅馆。

因为无事可做，益田伸手拿起放在矮桌底下的一本线装书。

“让她睡着？要怎么样才能让她睡着？”

如果只想要信息，去请教别人，或是去图书馆查书、借书就够了。没必要将用过的信息一直摆着，珍惜地收藏。书籍一定不等于数据吧。那么书籍是什么？就算这么问，益田也答不上来。

敦子提出疑问，益田觉得这是个理所当然的疑问。难道要唱摇篮曲吗？而且那种情况，女人会睡着吗？益田没有经验，完全不明白。尤其是八千代的情况特殊，不管再怎么晚，她应该都会赶回家吧。

说的也是——益田感到信服。

益田这么说，青木便说：“益田说的没错。没有流莺会跟客人上床之后睡着，而且八千代的立场也不能够外宿。所以，喜市给了那个男人安眠药。虽然不晓得喜市到底是打算怎么让八千代喝下，但他对男人说，总之就是要让女人睡着，再让她出尽洋相。多多拜托……”

益田自言自语地这么说，主人便说：“如果只是当做信息来处理，连一本书都不需要。”

“原来如此，所以喜市才会叫那个老婆婆事先准备水壶和茶杯是吧？”

书痴的房间大部分都乱无章法。因为他们把书本当成信息来源看待，这是当然的，光是处理信息就已经竭尽全力了，对于作为容器的书本，当然就草率以对了。益田了解那种心情，他也喜欢书，但一样是把书胡乱堆放着。那种漫无秩序、灰尘遍布的混沌反倒让他感觉舒服。但是这里的主人没有这么做，他把信息连同容器整理起来。

益田也一直很在意为什么要准备水壶和茶杯。

但是大小类别都分得很清楚，这部分反映出主人的性格。

“我也这么想。不过到底是打算怎么让她喝？就算喝了，是否会立刻见效？我感到非常怀疑。”

壁龛里放的也不是摆饰物或花瓶之类，而是成堆的书籍。

新造问出一切后，骗男人说自己是喜市的代理人。

埋首在书海中生活，整日只顾着读书，却依然度不够，这与其说是爱书成痴，更像是一种病。

然后他对男人说计划中止了，没必要买女人了。

中禅寺看起来非常不高兴，但这是常态，其实他并没有不高兴——对中禅寺知之甚详的小说家关口曾经这么说明。仔细想想，应该也没有人会边看书边笑，而且在这种状况下笑眯眯的反而奇怪。拜访他的人应该大多都处于益田的这种状况下，中禅寺会感到厌倦也是当然的。

“男人听到计划中止，起先非常不服气，说：‘都已经说好了，不能反悔，是到如今说这算什么话。’纠缠不清。但新造说：‘只是稍微威胁你一下，你就全招出来了，这种人根本不能相信，约定作废。’不再理他。两个人好像吵到差点就要打起来了。但是新造一说钱不必还，男人便干脆地罢休了。那个男的好像本来就是为了钱，女人只当成是附带的吧。”

益田观察店主。

这下子，男人等于什么都没做，就平白拿到了一大笔钱，不可能会有怨言。

中禅寺说他事先委托妹妹调查，表示他对这次的事件已经自行采取行动了吗？

“安眠药呢？”益田问。青木回答说没有回收。

话说回来，敦子去调查什么呢？

“新造为了预防地痞到处吹嘘，说给他的钱就当做封口费。结果男人便问：‘那药怎么办？’新造回答说不需要了，所以安眠药是男人拿走了。那个男的——因为有新造作证，昨天已经发出通缉，不过男人虽然答应了这件事，但很难说他到底有几分认真，会不会真的实行。只是新造说那个男的好像不打算带钱逃走，而是预定要去见女人。然后……”

中禅寺一手拿着茶杯，一手拿着书本，再次埋首其中。益田闻着古书的香味，眺望满是春意的庭院，短短的一段时间里，睽违已久的放松了。

然后新造代替那个男人去了四谷。

益田突兀地感觉到。

暗坂前，前岛八千代一个人孤伶伶地等着。

愈来愈有春天的气息了。

“新造并不是色性大发，只是他听了地痞的话，还是不懂喜市到底计划要做什么。所以他见了八千代，说出了实情，并询问事情的真相——问弟弟究竟想要做什么。但是八千代似乎打定了主意，叫新造依照约定带她去旅馆。新造好像反而吃了一惊。”

鸟儿又啼叫起来。

“前岛八千代知道自己的老公跟踪过来了吧？”中禅寺意外地指出这一点。

敦子与乖僻而且阴沉的哥哥不同，是个开朗活泼、性情直爽的女孩。听说她已经二是二三岁了，但是不管怎么看都像才十七八岁而已，是个外貌有如少年般的才女。益田非常欣赏她。

但青木也肯定这件事：“好像就是这样。那个叫贞辅的家伙真的是呆到家了，他更根本被看得一清二楚。川岛新造连他的脸都记住了。”

中禅寺的妹妹——敦子，年龄与中禅寺相差颇多，是个杂志编辑。益田是在箱根山的事件中认识她的。

“跟踪需要非常熟练的技术，绸缎庄的窝囊老板不可能做得到。这简直是落语中的笑话嘛。”

夫人前来倒茶，益田看着她那楚楚动人的侧脸，想起中禅寺的妹妹。他觉得敦子比起有血缘关系的亲哥哥，长得更像她的嫂子。

“就是啊。八千代离开家门时，好像就已经有所觉悟了，她对新造暗示了这一类的事。八千代好像还对新造说：‘只要走出这里一步，我就完了。’”

接着中禅寺唤来妻子，要求送茶。

——那个女人好像已经死心了。

中禅寺有些悲伤地看着益田。“哎，益田，先等一下，不要冲动。舍妹很快就会过来了。我托她调查一些资料。就这样放任不管，的确是教人有些……不爽快哪。”中禅寺说道，隐隐地笑了。

——不管问她什么，都闪闪躲躲，不得要领。

意思是要我闭嘴乖乖当个观众吗？

——她看起来虽然不是娼妓，但也不完全像个良家妇女。

“那么……”

——我一直以为因为工作和男人上床的女人，和因为动情而和男人上床的女人不同，是把这件事当成工作来看的，但是那个女的说不是。

“没错。织作碧这个女孩的确很聪明，但是真凶的才智远远凌驾其上。我认为真凶已经做好准备，就算一切曝光，计划受挫，自己也绝对不会受到牵连。当然，真凶也没有做出任何抵触法律的行为……”

——她竟然说，她是因为迷上了我，才和我睡的。

“与事件相关的人绝对无法阻止真凶——蜘蛛的企图吗？”

新造这么说。

“如果想要待在外侧，只有完全不扯上关系——不，只得连事件本身都不知道。这一点不管是任何事件，或多或少都是一样的，但是在这次的事件里，显得更为明确。”

“……后来就如同木场前辈的推测。新造顺着邀约，和八千代上床，感到空虚，先一步离开了旅馆，那个时候他忘了墨镜。离开时，他在电线杆后面看到贞辅的脸。新造走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忘了眼镜，所以又折回来。当时，他确实目击到躲在垃圾桶旁边监视的贞辅。”

“没有外侧？”

但是……

“就连那个乱七八糟的榎木津都无法置身事外，被牵扯进来了。这个事件是没有外侧的。”

新造回来一看，房间从里面上了锁，纸门打不开了。于是新造敲了几下纸门，对里面说：“外头有人在监视哟。”

的确，要做出完全无法预测的行动，或许意外地困难。平凡的益田连榎木津的半点行动都无法预测到，根本不可能想出什么破天荒的点子来，就算绞尽脑汁想到了，也早就全都被人猜透了吧。

然而……

——不行啊。

听到这个亲切忠告的，不是八千代，而是杀人凶手。

“啊……”

“新造说，可能是那个时候他吵吵闹闹的，把老婆婆给吵醒了。不过多田麻纪好像在新造离开房间时就已经醒了。那个老婆婆对离去的客人非常敏感，所以麻纪暂时静观其变，她可能还在犹豫吧……”

“全世界最荒唐的侦探和全日本最鲁莽的警官都没能发挥任何遏止的作用了。连意料之外的行动都已经计算在里面了，就算胡搞一通也是没用的。”

新造就这样回去骑兵队电影公司了。

“那、那……我知道了，我们做出意想不到的破天荒行动怎么样？像是荒唐地加以干涉，或是鲁莽地行动。”

但是，昏倒在事务所的喜市已经不见踪影。

“你说要帮助她吗？不行的，犯罪总是会被揭露的。临阵磨枪地维护即将瓦解的犯罪，也只是让崩坏更加提早罢了。而且我觉得真凶早已将这一点也计算在内了。规模变大的话，也只是增加那个女孩的罪状而已。没有意义的。”

新造就这样在外头徘徊了整整一天，寻找弟弟，然而回家一看，仿佛埋伏着等他似的，高桥志摩子闯进来大骂。

“例如说，协助织作碧让她不会被逮捕如何？”

——我以为志摩子就是玩弄弟弟的蜘蛛。

“现阶段……几乎不可能吧，因为根本就不知道要阻止什么才好。”

——所以我问：“你就是蜘蛛吗？”志摩子应道：“是又怎么样？”

“那么中禅寺先生的意思是，现阶段无法阻止真凶的计划成功吗？”

——我以为这女人在耍我，气得脑门充血，扑向志摩子。

益田说出自己的想法，中禅寺便说：“别看他那样，他好歹也是个侦探。如果和他的意见相左，就代表错了。”

“哦，志摩子这个人也叫那个……红蜘蛛？”

榎木津也这么说，这次中禅寺和榎木津说的话都一样。

“是红蜘蛛。哎，就是这样，这是个微不足道的巧合。然后，正巧当时四谷署的刑警破门而入，新造一阵莫名其妙，但是刑警大叫：‘你有杀害八千代的嫌疑！’他一瞬间就明白了。昨晚的女人被杀了……凶手一定是弟弟喜市……”

——登场人物没办法指挥作者。

然后川岛新造逃走了。

“这也不太可能。操纵幺女让她做些怪事，有这种复仇吗？的确，入赘女婿被杀，而且女儿也跟命案有关，织作家被逼入了进退维谷的状况，不过……”中禅寺露出严肃的表情说，“现阶段果然还是无法下判断，也无法出手哪……”

他说他打算抢先警方一步，找到弟弟，问出真相。

“那么……是仇视织作家的人的复仇吗？”

新造一面躲过司法追兵，一面四处查访，寻找喜市的下落。然后他避开搜索网，终于找到位于房总的芳江的家——上吊小屋。不出所料，喜市躲藏在这里。此时，新造总算从喜市那里问出了缘由。

“不是的。”中禅寺说，“如果目的只是这样，根本不需要这么复杂的发展。那种私立学校靠的是校誉，只要散播一两个负面流言就成了，根本没必要杀人。”

“据说新造找到小屋时，喜市害怕得要命……”

如果搜查就这样继续进行下去，碧真的被逮捕的话，那所学院的信用将会扫地。如此一来，经营肯定会出问题，甚至不难想象它会被迫废校。

喜市完全没料到那天晚上去找八千代的竟然不是地痞，而是自己的哥哥。不仅如此，当他知道新造背负了杀害八千代的嫌疑后，惊慌失措。

“例如说，真凶会不会是企图想要摧毁圣伯纳德学院？”

然后，新造从喜市口中听到了来龙去脉。

可是这样子根本就无计可施。

“……根据新造问出来的事实，喜市在骑兵队电影公司昏倒后，在将近午夜时恢复了意识。喜市立刻前往四谷，但是那时已经没有电车，结果他抵达时已经是早上了。当喜市抵达卖春宿，看见麻纪走在路上，于是尾随其后，麻纪走进了当铺。喜市不知道哥哥的事，看到这一幕，以为事情全都照着计划进行。于是虽然历经几番波折，但他还是赎出了和服，去到卖春宿一看……”

这也是——中禅寺一开始就说过的话。

“警察已经赶到了吧？”

“我最初也说过了吧，我不知道。要是知道的话，还有法子可以想。”

“是到。喜市当下察觉状况有变，当下直接逃往千叶……”

“请问……真凶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

新造本来认定杀人犯就是弟弟。多以他半带威胁地逼问害怕的喜市，要他这次无论如何都要说出真相。喜市起初似乎难以启齿，但他发现哥哥怀疑自己杀人，并为自己担心，便坦率地说出一切。

一切都如同中禅寺一开始所断言的，这是在绕圈子。他在听到详情之前，在非常早的阶段就已经识破事件的构造了吧。

“喜市坚持他虽然设下了圈套，但绝对没有杀人。他还不断重申说他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杀掉八千代。”

——结果应该是相同的。

敦子疑惑地皱起眉头说：“如果不打算杀人的话，那个叫喜市的人到底打算把前岛八千代女士怎么样？也不要钱，也不要肉体，反倒是花钱雇佣别人把她引诱出来，就只是这样而已吗？”

——没有我出面的必要。

青木接话说：“就是啊。看做是为了杀人才把八千代找出来，或者是为了让别人杀她而把她叫出来，是最合理的解释。不，与其说是合理，不如说除此之外根本没有其他可能了。只是，新造坚持弟弟绝对无意杀八千代，深信不疑。我想他是完全听信了弟弟的话，简单地说，他是在包庇弟弟——只能这么想了。”

——结果只是让发展提早罢了。

青木征求同意似的看着敦子。

如果事情真的就像中禅寺说的，那么这也只是如了真凶的意。所以中禅寺才会推测就算不予理会也不会有任何差别。

敦子想了一下，竖起食指说：“先暂且不管喜市这个人是出于什么意图把八千代女士找出来，如果相信他的证词，他真的无意杀人的话……”

如果中禅寺出马，她那种处在生死关头的安泰一定也会急速动摇。但是……

敦子说，用竖起的食指抵住下巴。“那么就变成有人利用喜市先生设下的陷阱，借机杀了八千代女士喽？那么川岛兄弟的角色就只剩下把八千代女士找出来而已。若是无意杀人，这个计划就不完整了吧？”

只是，即使如此，碧依然处之泰然。

“嗯……正是如此。关于这一点，木场前辈等人的想法也一样。木场前辈的推理是，喜市只负责搜寻，新造只负责找人，两个人都不知道杀害的事。的确，新造只是因为担心弟弟而行动，这还可以理解，但是喜市的行动就教人无法信服了。”

乍看之下她似乎非常机灵地处理，但这样一想，她的行动简直就像在自掘坟墓。

“为什么？”中禅寺问，“喜市事实上并么有下手杀人不是吗？”

而现状对她来说，绝非好的状况。感觉更像是危如累卵、如临深渊。

“的确，喜市似乎不是实行犯。可是，他说他不知道杀人这件事，太不自然了。他雇用地痞流氓，感觉也很像伪装手段。事实上，代替地痞去见八千代的新造就被当成了凶手了。此外，现阶段最有可能是现场案犯的平野佑吉，就是喜市的朋友。而且最重要的是，喜市有杀害那些女人的动机。”

碧还是会遭到怀疑。不管怎么发展，织作碧迟早都会成为俎上肉。

中禅寺闻言道：“这就是……连结被害人的线索对吧？”

卖春的事很有可能已经曝光了。

青木沉默，点了点头。

——如果没有任何人被杀的话，会怎么样？

——连结被害人的线索。

就算自以为计划得很巧妙，但本田、夕子、是亮、小夜子接连遭到杀害，这要说是粗糙也的确粗糙，结果碧被逼到了绝境。

益田所知道的线索，是蜘蛛仆人的诅咒。

即使杉浦一直没有遭到逮捕，碧的立场的确也和现在差不了多少，难以说是高枕无忧。

中禅寺找到被害人上过杂志的另一条线索，而青木又查到了其他的——第三条线索。

如果美由纪获救，聪明的她依然会发现真相，和现在一样，高声质疑碧吧。

“是什么样的线索？”

不管杉浦有没有落网，美由纪都不会有危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