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十三罐空气 (第2/5页)
“那是为什么?”
第一种解释,是他不满现实。虽然他拥有人人羡慕的条件--年轻、出众、出身富裕家庭、毕业于外国名校,而且还是单身,但这一切对他而言,是一个囚牢,他并不想接掌父亲的生意,然而,他又无法抗拒父命,于是他眼看旗下产品销量不断上升之际,他偏偏要散播谣言,说这些产品有虫,令产品销量大跌。产品销量大跌不独不会增加他的压力,反而可以令他减压。情况就像一个备受宠爱的孩子偏偏要做一件坏事来令父母伤心。
“我说过,这些模型都是女孩子买来送给男孩子的,那就是说,到目前为止,有三十二架战机,你的那一架不算在内,三十二架战机就是三十二段爱情,虽然我没有成就了这三十二段爱情,但,我砌的战机,必然在这三十二段爱情里起了一定作用,在某一个时刻,感动了一方。”高海明幸福地说。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那你就更坏了,你占有别人的爱情。”
两名商业罪案调查科的探员进来,我离开高海明的办公室。在路上,我一直反复思量高海明的说话,难道他说的是真话?根本没有什么商业战争或深心不忿的员工,散播谣言中伤“蜂舒适”和“爱宝宝”的,是高海明自己。
高海明被我气得脸都涨红了说:“我没有占有别人的爱情。”
我很震撼。
“你说过,这些模型都是女孩子买来送给男孩子的,而那些男孩子都以为模型是这些女孩子砌的。”
高海明说这句话时,神色既得意又暧昧,好像一个顽童做了一件令大人很头痛的事,而又逍遥法外似的。
高海明点头。
“你没想过会是我吗?”高海明问我。
“那就是说,那些女孩子说谎,你就是帮助她们说谎的人,每一架战机,都是一个谎言,那个男孩子将会被骗一辈子,那个女孩子也会不时觉得内疚,只有你,是唯一的胜利者。”
“那会是谁?”
高海明的脸涨得更红。
他摇摇头。
“不过,任何一段爱情,都会有谎言,只是有些谎言是为了令对方快乐,有些谎言是为了欺骗对方,而送模型这一个谎言,是一个令对方快乐的谎言。”我希望这种解释能令高海明脸上的红霞稍稍褪去。
“可能是对手传出来的,也可能是被你们辞退而深心不忿的员工,也可能是你们家族的仇人吧。”我说。
这几句话仿佛有点效用,他脸上的红霞渐渐褪到耳朵后面。
“你知道‘蜂舒适’和‘爱宝宝’为什么会被传有虫吗?”高海明突然主动跟我说话。
“对,就是这么简单。”高海明说,“我帮助女孩子完成令男孩子快乐的心愿。”
“高先生,我告辞了。”我跟他说。
我点头同意,虽然实际上我并不同意。我仍然认为高海明是一个占有欲很强的人,去霸占更多空间和爱情。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出于占有欲,他浪漫地以为自己担演着别人的爱情里的一个小角色,他是个充满幻想的人。“卫生巾大王”这个名衔令他很尴尬,却无法摆脱,于是他用砌战机这个方法,使自己变得优雅一点。他制造的,不再是用完即弃的东西,而是天长地久的。他显然没有想到,一旦男孩跟女孩分手,那架战机早晚会被遗忘或弃置。
“请他们进来。”高海明似乎不太愿意见这两名探员。
“你为什么只砌战机模型?”我问他。
这个时候,他的秘书走进来跟他说:“高先生,有两位商业罪案调查科的探员想跟你谈谈。”
“你不认为战机的外型是最优美的吗?”高海明反问我。
“谢谢你。”他没有望我。他好像比我更害羞。
“喜欢战机的人,心里都有一股狂风暴雨。”我故意装着看穿他的心事。
“你砌得很漂亮。”我称赞他。
“是吗?”他没有承认。
“F16。”高海明出奇起望着我,我不知道他是奇怪有一个人竟然逗他说话,还是奇怪有一个人竟然不知道那是一架F16战机。
“战机是用来进攻的。”我说。
也许是因为念心理学的缘故,我对于这类好像患了自闭症的人很有兴趣。
“你念的是心理学吗?你好像很会分析人。”
“这辆战机是什么型号?”我大胆地问高海明。
“不错,我是念心理学,不过学的都是皮毛,从人身上去观察反而实际得多。你念哪一科?”
“对。谢谢你。”高海明满足地看着自己的模型。
高海明用叉卷起一撮天使头发说:“我念化学。”
“是不是这样?”我问他。
“又是整天躲在实验室的那一种工作。”我说。
我唯有照他的吩咐去做,用指尾捡起那一片不知是哪一部分的零件,战战兢兢地黏在驾驶舱内高海明指定的位置上。高海明一直严谨地望着我,生怕我会出错,我的手紧张得微微颤抖,幸而终于完成任务。
“不,念化学是很浪漫的。”他说。
“不要紧。”他没有表情地说。
“是吗?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解释。”
“我不懂砌模型的,我怕弄得不好破坏你的模型。”我说。
“在实验室里,颜色的变化是很奇妙的,红色和黄色混在一起,在调色碟里,可能是橙色,但在实验室的试管里,黄色加红色可能变成蓝色,而这一种明亮的蓝色只存在于实验室,在外面世界是找不到的。”
原来如此。
“试管里的蓝色难道会比天的蓝色和海的蓝色美丽吗?”
他指住一粒精细的零件说:“请你替我把这个零件黏在驾驶舱里,我的手指不够幼,工具又不知放在哪里。”
“我说是不同的,因为实验室的蓝色在现世里是找不到的。正如香水,也是从实验室调校出来的,每一只香水的香味都不同。”
“当然可以,你要怎样帮忙?”
“那么,化学最浪漫的事,便是可以制造香水。”
“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他问我。
“不,化学最浪漫的事是所有物质都不会消失,而只会转化。”
“谢谢你。”
“人死了也不会消失?”我问他。
“你的手指很纤幼。”他说。
“对,尸体埋在泥土里,可以化成养分,滋润泥土,泥土又孕育生物。我和你,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只会转化成另一种物质。”
高海明把手放在身后,好像研究一件工具似的用目光研究我双手。
“那可能会变成一片炭。”我失笑。
我莫名其妙,放下手上的公文袋,伸出双手。
“对,或者是一粒灰尘。”
“可以让我看看你双手吗?”他说。
“那不是浪漫,是凄凉,我来生只是一片炭,而你是灰尘。”
“什么事?”我连忙看看自己两边衣袖,是不是又不小心勾到他的模型零件。
“但我们不会消失。”他说。
“邱小姐--”他叫住我。
“既然你那么喜欢化学,为什么会做现在的工作?”我问他。
“那我就这样去办了。”我起来告辞。
“反正我念哪一科,都是继承父业的。”高海明淡淡的说。
“就这样吧。”他重复同一句说话。
“你爸爸只有你一个儿子吗?”
为了“爱宝宝”的事,我再次上乐涛跟高海明见面。如我所料,我进入他办公室的时候,他正聚精会神地砌另一架战机模型,模型已经完成了百分之八十。本来旗下产品接连被恶意中伤,应该很烦恼才对,但高海明看来很平静。跟上次一样,他默默地看完我的计划书,没有任何意见。
“我还有一个姐姐,她嫁人了,丈夫是会计师,她是一个幸福的女人。”
乐涛代理的“爱宝宝纸尿片”被传有虫,更传出有一个三个月大的男婴用了“爱宝宝”之后,被虫咬烂了半边屁股。“爱宝宝纸尿片”是全港销量第二的,市场占有率约三成。纸尿片有虫和卫生巾有虫是不同的,因为纸尿片用的物料的确会生虫,如果包装得不好的话,便有机会让虫滋生,好几年前试过一宗某牌子纸尿片有虫的事发生,结果代理商收回市面上所有纸尿片。但今次“爱宝宝”有虫的事件至今仍是传言,没有人投诉,这种恶意中伤的手法就和中伤“蜂舒适”的手法一样,很可能是同一个人或一帮人做的。
我听到是会计师,很有兴趣。
高海明真不够运,“蜂舒适”的事件平息不久,又轮到他代理的一只纸尿片出事。
“是哪一间会计师楼?”
她开展得很顺利。
“马曹。”
唱片公司声言要力捧梦梦,跟她签了五年合约。
“你有砌战机送给他们吗?”
到梦梦出场了,她那一身打扮真的吓了我一跳,她穿一件黑色的胶衣和一条胶裤,活像一个垃圾袋,她自己的表情也有点儿尴尬。但梦梦的确有大将之风,她的歌声低沉而特别,其他的参赛者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如果她不是被打扮成一个垃圾胶袋,表现将会更好。结果她得到冠军。
“我家人不知道我做这种事,他们知道了,一定认为我是怪人。”
比赛当晚,我们去捧场。
“你倒也是个怪人。”
果然,梦梦顺利进入决赛。
饭后,高海明开车送我回家。
梦梦很有唱歌的天份,她的歌声很动听。
“谢谢你今天晚上陪我吃饭。”他说。
“我打算参加电视台举办的歌唱比赛。我已经拿了报名表格。”梦梦说。
“在今天以前,我还以为你有自闭症呢!你今天说了很多话,我学了很多化学知识,希望今天的你才是真正的你吧。”
“你?”胡铁汉冷笑。
他的脸又涨红了。
“我想做歌星。”梦梦说。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指定由我砌战机。”高海明问我。
“自己的音乐录像带?”我说。
“我没有说过那辆战机是你砌的。”我说。
“如果要拍,我就拍自己的音乐录像带。”梦梦说。
他不服气:“你为什么要戏弄我?”
“梦梦根本用不着工作,如果我是她,我才不会去找工作做,大不了就学那些名嫒,搞什么筹款派对、时装表演,或者拿数十万出来跟最红的男歌星拍一辑音乐录像带,出出风头。”余得人说。
“我没有戏弄你,是你戏弄我。”
“总好过你游手好闲。”胡铁汉故意气她。
“我戏弄你?”他愕然。
“那么认真干吗?我知道你不会死,你至少有一百岁命,我们这里几个人都死光了,你还在生,成为人瑞,拿去展览啦!”梦梦冲着胡铁汉说。
“你说‘蜂舒适’和‘爱宝宝’有虫的谣言是你传出去的。”
“我--不--会--死--的。”胡铁汉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
“好,我们现在打成平手。”他说。
“你不怕死吗?”梦梦语带嘲讽问他。
“你为什么会看得出我的战机是你砌的?”我问高海明。
“三十六周后,就是男子汉了。”我说。
“裁缝不会认不出自己亲手做的衣服,衣服上的一点儿瑕疵,只有他知道。”
“下个星期便开始为期三十六周的训练。”
“我的战机有瑕疵?在哪里?”
“什么时候开始受训?”
他没有回答我。
“我被取录了。”
“再见。”高海明开车离开。
“铁汉,你考督察的事有结果没有?”我问铁汉。
我在公司里仔细研究高海明砌的F15,一点瑕疵也找不到,或许正如他自己所说,那一点瑕疵只有他自己知道。
周末,我们在梦梦家吃饭。
“你去拿了战机没有?”梦梦问我。
“所以到现在好像还没有女朋友。”方元笑说。
“拿了?不过那天高海明上来公司,让他发现了。”
“他看来很内向。”
“那怎么办?”
“他是子承父业。”方元说,“但不要小覤他,他是个很聪明的人。”
“他请我吃饭,他这个人不错的。”
“高海明不像我想像中的卫生巾大王。”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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