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比尔的第三天 (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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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沃洛翰夫人好心给我打来电话,却不得不在答录机中留言,我知道她不喜欢这样。一大早,我就出门去了,因为我突然有一个强烈的愿望,想站在岸边看海。顺着海上航线走过去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在我的感觉里,更是变得愈发漫长了。但是,当我来到岸边凝望大海时,心里十分惬意。只要一看到水,我就会感到莫大的慰藉。风吹拂起咸湿的空气,轻柔地裹挟住我,如游丝一般,抚慰着可怜的灵魂。哦,没错儿,我在想,人的灵魂那么微不足道,恐怕从来没有经过多少进化。它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玩意儿,在人体中甚至都找不出一个恰当的位置。然而,上帝用来衡量我们的只有这个。
我站在那儿,脑子里缠绕着这些毫无用处的念头,然后便拖着疲惫的脚步沿着原路往回走,动动腿脚至少在我这把老骨头里注入了一点儿热力。我走进木头搭建的门厅,看见电话答录机的灯在闪烁。里面传出的是沃洛翰夫人令人愉快的话音。“嗨,莉莉,”她一上来就招呼道,她一贯如此——“嗨,亨利”,“嗨,某某”,不管给谁打电话都这么说,“我给你打电话就是想让你知道,我一直在想着你。晚一点儿我会带些草莓过去。很棒的草莓,我等会儿就带去给你。我得先照管一下那条狗。”然后她就挂断了电话。也许有人会说这太突兀了,可我不这么想,我非常了解她,或者是我自以为如此。我了解我的沃洛翰夫人。对于她,我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多年前,当我嫁给乔·金德曼的时候,我问克利夫兰的那位牧师——当然,他信奉的是天主教,我问他,如果我要和一个来历不明,连自己的宗教信仰都不清楚的人结婚,他有没有什么反对意见——乔自以为或者说自称是犹太人,但他并不是犹太人,而且也不反对加入新婚妻子信仰的宗教。那位斯库里教父说,这桩婚姻是“无可非议”的。我觉得这是个很恰切的词语,经常挂在嘴边,作为一种至高的赞美。
沃洛翰夫人,是无可非议的。在她丈夫身患重病的那段时间,她一直精心照顾他,最后埋葬了他,她确信自己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如今,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比她更孤独,我的确是这么想的,虽然她很有钱,整天忙个没完没了。她有着惊人的生存能力,她经历的一个个人生片段,足可以陈列在教堂里,让观者为之潸然泪下。她已经让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年,当她对我说,她为我“找到了一座小房子”时,我觉得她一定没有打算完全由自己承担这笔花费。前不久,我跟她提起这件事儿的时候,她说,“你烤的糕点那么棒”,给你提供一个住的地方是绝对应该和必要的。她用惯常的轻松语调这么对我说,让我感到很高兴。当然,我给她烤糕点也已经有二十个年头了,在这二十年里,我倾注了自己过去对厨艺的全部热情。就拿小松糕来说吧,做法简单得很,但要做得恰到好处却并不容易。说起来,连一个五岁的孩子也能动手制作。然而,完全在不知不觉之间,就连厨师本人也毫无察觉——小松糕里可能会悄悄溜进去另一样东西——那是一种感觉,是对母亲当年烤制糕点的回忆,就我而言,那情景是在一座爱尔兰农舍的院落里,姨妈围着锅灶团团转,风风火火的场面让人感到几分畏怯,她端着一托盘还没有烤过的蛋糕,像盘旋的鸟儿一样飞过院子,手脚麻利地将托盘放进炉膛的盖子下面,好不让噼里啪啦落下来的雨点把糕饼打得水淋淋,还得倍加小心,不让糕点挨着熏黑的锅盖,以免蹭上一块黑灰。这种超乎寻常的舞蹈兴许也在我身上有所延续,理应如此,我希望会是这样。这话不该由我来说。
她的丈夫,实实在在是个和我一样饱含热情的人,只是他不仅仅对制作糕点感兴趣,他确实值得她付出那么多。她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而且值得她付出双倍,因为她是这样认为的。我不能说自己在丈夫这个话题上有多少发言权。不过,从1955年到1970年,只要他在家,都是我给他做早餐,这可不是件小事儿,想想看,在某个奇异的天堂里,所有的薄煎饼堆叠起来,会形成一根香喷喷的柱子。
无可非议。我如此钦佩她,敬爱她,单是答录机里传出她的声音就让我的心情豁然明朗,这也许是一个旧仆对女主人一味顺从——除了这个身份,在生活的小词典里还能把我定义成什么呢?我发现那个答录机看上去有点儿污渍斑斑。一座房子里的物品总是得不到适当的料理,这真是件奇怪的事儿。
沃洛翰夫人对我来说就像是一道风景,是整个故乡,或者是海滨最远处一个岬角上那座给人带来喜悦的灯塔——那里的海滩变得崎岖不平,更像是被大西洋的波涛冲刷、侵蚀的爱尔兰海岸。即使她说自己打算“等会儿”就来,也许并不代表她真的会出现,我还是感到很高兴。不管怎么说,我总可以在餐桌旁坐下来了,桌上的塑料贴面把阳光投射到我身后的门厅里,仿佛是反射在海面上的光影,宛若一块平坦的巨石。
思索,回忆。试图去追想往昔。所有那些艰涩的阴暗的时刻,封锁在记忆里的陈年往事,就像塞进旧枕套里的旧袜子。真不知道这些故事到底还有几分真实。很久以来,为了过得轻松愉快,我对它们不理不睬,至少我曾经一天天心满意足,认为自己是幸福日子的主人。每每把一道菜肴做得恰到好处,我就会感到非常愉快,瞧着一托盘刚出炉的饼干,我心里会漾起小小的快乐,说来也怪,那快乐却又是绵绵不绝的,就像是自己刚刚建成帕台农神殿,或者在岩石上雕刻出杰弗逊的面孔,再或许像是一头熊用爪子从水里抓起一条鲑鱼的时候,它的肌体在那一瞬间所产生的快感。那快乐犹如灵丹妙药,深深地抚慰着你,我们来到这世上,除了感受这种小小的成功带来的喜悦,还有可能是为了什么呢?不是打垮和毁灭胜利者的大获全胜,不是战争和市民骚乱,而是把荷兰酸辣酱完美地涂在一块肥厚的鳕鱼排上,呈现出的色泽就像是一页金黄色的祈祷文,从而避免了厨房里可能发生的任何“灾难”——出奇制胜。
虽然我就要走了,脑子里却还在琢磨这些事儿。妈妈调制的酱汁。双层蒸锅的无穷奥妙。“莉莉,温度是锅的思考方式。就像我奶奶在哼唱摇篮曲,声音太大会让你睡不着,声音太轻柔小宝宝听不清歌词。莉莉,你听听温度的声音。听听锅思考的声音。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吗?就在那儿噗噗响呢。你会听见的。等你听见了温度的声音,你就能做出世界上任何一种酱汁。”她用粗壮的胳膊指给我看,哦,没错儿,她的胳膊足可以把人打得晕头转向,不省人事,不过她从来不这么干。我亲爱的卡西·布莱克,她给了我在漫长的一生中战斗下去的武器。最终她被抛进了克利夫兰的暗夜中。
我所眷恋的一切都萦绕在脑海里,虽然每件事情多多少少都缝进了悲剧的线索——如果你追踪这条线索有足够长的时间,你就会发现。
其中一条线索,大概是从比尔一直追溯到我的哥哥威利,其间经历了多少战争,至少有三场吧?不,是四场。四场夺取人性命的战争,把多少人家的儿子,还有女儿,都卷了进去,碾得粉碎。对于所有那些为了美国的利益,为了美国的安危而背井离乡投入战争的人,我感到痛彻肺腑。哦,我知道美国对我来说是安息所,是避风港,因此,我怎么会不明白我也必须要为她付出些什么?我付出的是我至亲至爱的东西,真真切切相当于我生命的一部分。哦,比尔。
过去,他老是喜欢看挂在走廊上的照片,走廊一直通到我的卧室,那里光线不好,因为没有窗户,但在大白天还是能看得清清楚楚。有一张照片是身穿军装的威利。比尔很小的时候常常盯着那张照片看啊看,因为,说真的,比尔长得酷似威利,他很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他不是慢慢长成自己的模样,而是最终有了一张威利的脸孔。威利参加了他们所谓的第一次世界大战,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孩子,跟比尔参加沙漠战争的时候一样,他兴高采烈地走了,几年间,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回过家,虽然他确实曾经休假回来过。他身上有什么东西遗失在了法国,埋葬在他们挖开的壕沟里,所以,当他好端端地出现在都柏林城堡的家里时,浑身上下却像是缠绕着幽灵,也许是因为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恐惧,像浮动的微尘一般。可他终究是个可爱的男孩,我记得真真切切,或者说这是我对他的记忆——一个讨人喜欢的男孩。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是留给上帝去评说吧,不过,我还是感觉到自己深爱着他,我的意思是,现在我仍然能感觉到对他的爱。虽然我坐在这儿,可我竟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我想大概跟任何一个沉浸在哀伤中的人没有两样吧,肝肠寸断,伤心欲绝,即使这样,在这悲痛的层层缠绕之中,在所有思绪的内心,在一个仿佛遥不可及的地方,我还是能听到我对威利的爱停留在那里,就像双层蒸锅里的热气在涌动。有时候,你倍加小心收藏在抽屉里的东西却偏偏怎么也找不到。踪影全无,真的是这样——但它确实还在原来的地方。
威利在战争中度过了漫长的三年。他先是在科克<a id="jz_5_1" href="#jzyy_1_5"><sup>[5]</sup></a>进行了九个月的训练。可以肯定的是,他离家的时候我十二岁,还是个孩子。等到他最终再也不能回来了,我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威利回不来了……在那场战争中,有成千上万,上百万个年轻小伙子再也没有回家。他们的父母亲在孩子阵亡之后短短的一段时间里会收到几封来信,接着是一天天老去。那些善意的信件是尽职尽责的军官们写来的,有的自己本身也还是个小伙子。信里全都是陈词滥调,除此以外还能写什么呢?每天都有年轻的士兵在战壕里丧生。当你失去了一个孩子,一个兄弟时,不管是什么亲人,此后你也随他们而去了,虽然你还在四处走动,还在呼吸,还在思想,但你已经没有了生气。
我已是虽生犹死。虽然我打算结束自己的生命,但在我这么做的时候我已经身如枯槁,这对我来说多少算是个安慰吧。似乎这样罪孽要轻一些。因为我知道自杀是一种深重的罪。在我们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就有人告诉我们说,这种罪孽是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挽救的,死后一定会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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