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比尔的第十一天 (第3/5页)
他走出门去,两条粗壮的腿在大腿处相互摩擦着。
从那以后,我不由自主开始稍稍留意乔的行踪。这等于是在高墙之下埋藏了一个隐患,从根基里取出了几块石头。诺兰先生过去常常提起一句话:“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说这话的时候,兴许正抬头瞧着一个有点儿摇摇欲坠的檐槽,紧接着他会马上取来自己的梯子和魔法箱。可我们没有勤杂工替我们操心。天国里的勤杂工倾向于置之不理,让房子整个儿塌掉。
第二天早晨,乔在狭小的浴室里进行他的洗浴仪式,我便在一旁暗暗观察,看他狠命地把水往脸和脖子上泼洒,他兴致很高,用鸟儿一样的颤音哼唱着:“小鸟儿,小鸟儿……”刮胡子对他来说从来都是一种痛苦,因为他皮肤脆弱,很容易出现红色的斑点和小小的伤痕,几乎看不出来,所以,他唱一句歌词“小鸟儿,小鸟儿”,就有可能发出一声号叫,然后再接着唱“你为什么飞得这样高?”。与此同时,他还在英勇无畏地继续刮着脸。对于一个他这样的男人来说,每天早上刮胡子,确实需要一定的勇气。接下来,他开始涂一种药膏,我不知道那玩意儿有什么药性,不过我确实记得小锡盒上有“银桦香脂”几个字。他把从药房里买来的分成一小包一小包的什么东西放在研钵里,用一根小杵搅拌,到底是什么我无从知晓,他也从没说过。他把一丁点儿水滴进去,一股刺鼻的味道随即飘散出来,那是一股不好闻的,让人揪心的气味。当他把调制好的东西涂抹到自己那张可怜的擦破了皮的面孔上时,我不免为他感到心惊肉跳,生怕他把自己的脸颊给烧毁。然后他又开始大洗一番,把水大捧大捧地撩到脸上,那是美国这片土地上无比美好、无比清爽宜人的水流;他摇晃着脑袋,从始至终都哼唱着那首小调,时断时续,唱词、空白和疼痛的哼叫声连缀成一串:因为我是——(空白)——一只真正的小鸟——(空白)——不害怕死亡……洗漱罢了,他把我尽妻子的本分熨烫得平平整整的制服扔到床上,方才那里正是我的观察站——在我投入一天的忙碌,开始给他煎鸡蛋和面包之前的观察站。我亲爱的乔,他从衣架上一把扯下整套制服,稍一用力扔到床上。他正把双腿伸进裤管,穿好马甲和裤子,抖擞了一下身体。这个晨起更衣的男人,血气方刚。我的丈夫。我的爱人。我真心爱恋这个男人。
我本来可以问问他,对于麦克·斯科佩洛专程来找我谈话这件事儿,他是怎么想的,但有一个原因让我欲言又止。
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不是因为他擦涂的药膏或者那种奇怪的、有腐蚀作用的混合粉末,也不是因为他抖擞身体的样子,或者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英俊外表。没有任何特别的事情。
有个男人曾经捍卫过卡西·布莱克的尊严,他就是乔。在卡西眼里,除了她的父亲以外,那个男人胜过她认识的任何人。
他就是那个男人。
麦克·斯科佩洛没有再上门来说一些迫不得已的话,打扰我们的生活。一切风平浪静,一直到欧洲战争爆发。这场新的战争让我头脑里又清晰地映现出对威利的记忆,还有所有的士兵,成千上万个年轻的生命,我想象着,当生活在不同地方的他们离开各自的安乐窝,投入到战争中去的时候,他们从童年起一直居住的房间窗外是怎样的天气。你所能想到的大概从来都只是某一个奔赴战场的士兵,他离开家,离开深爱他的那一方水土,从此踏上征途。他参军入伍的时候,不仅背负着沉重的行囊,还背负着沉甸甸的爱。慢慢地,爱的负担变得越来越重,他无法摆脱对家的思念,不管他多么希望,或者说多么需要挣脱出来,仅仅是为了扣动扳机,让自己保全性命。这是比尔告诉我的。他说,家的牵绊让他和同在沙漠中的战友备受煎熬。他们试图拼命斩断这爱的束缚。用啤酒,用音乐,用诳言乱语。他们在无边的死寂中等待战斗,而战斗似乎永远也没有到来;友谊缠绕着痛苦,滋生得越来越深厚,如同疤痕组织一样。
他说,乡愁,就像是通入死刑电椅的电流。士兵恰如坐以待毙的囚徒。
那段时间,乔晚上经常出去担任防火监督员,仿佛他们预计德国的飞机和火箭马上就会来轰炸克利夫兰。他整晚整晚挨家挨户敲门,告诉大家在灯火管制期间不要开灯。他说,这些平民百姓简直蠢透了,触犯法规就像基督徒撕开面包一样稀松平常。有时候,他凌晨时分才回到家,整个人狼狈不堪,脚步重重地踏在狭窄的楼梯上,用他的话来说,他是被克利夫兰人愚蠢透顶的违法行为折磨得一身疲惫。但在当时,战争似乎还很遥远,直到后来一些家庭开始被迫把自家的儿子送上战场。
意大利人投入了战争,麦克·斯科佩洛是奔赴战场的第一批意大利人,虽然他们的国家是敌对的一方。爱尔兰人也投入了战争,虽然他们是和英国在同一个阵营。波兰人、德国人投入了战争,日本人也想走上战场,还有南斯拉夫人、教友派信徒、印第安人、荷兰人——当时,所有的人都是美国人——彻头彻尾、明明白白的美国人,他们全都投入了那场战争。乐队为他们送别,上帝的巨石从天堂的屋顶坠落下来。战争恰如一场地震,疯狂地扑向美国人家的儿子,要把他们全部吞噬。那么漂亮、那么甜美、那么英俊的儿子;母亲辛辛苦苦把他们抚养成人,亲吻过他们,尖声斥责过他们;他们睡在婴儿床里的时候,父亲曾经目不转睛地凝视过他们,想从自己的小宝贝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他们就像是奇妙的镜子呀。
如果那时候我就已经认识迪林杰先生,他大概会跟我提起修昔底德<a id="jz_15_1" href="#jzyy_1_15"><sup>[15]</sup></a>和希罗多德<a id="jz_16_1" href="#jzyy_1_16"><sup>[16]</sup></a>,正如多年之后,比尔就要奔赴战场的时候他说的那番话。他大概会感叹战争有多么古老。
“一切人性的开始,”迪林杰先生还可能会说,“也是一切人性的结束。”
麦克·斯科佩洛在战争中得以幸存,返回了家乡,但他没能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当一名正式的警探,而是开始做起了私家侦探,主要为那些心头缠绕着战争阴影的贫困退伍军人做事,比方说替他们监视妻子的行踪这类让人心情阴郁的差事。我们一起出去过几次,我和乔,连同麦克和他的女朋友,但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在困扰着麦克,显而易见的是,他的言谈举止不再像原来那样充满热情。乔认为这是战争给他造成的伤痕——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乔也为他自己没有必须应征入伍感到懊丧。虽然他跟山羊一样健壮,但医务处却检查出他在某方面不合格,乔没说具体是什么。在他看来,麦克能够奔赴战场,为了世界的和平与安宁让自己的生命悬于一线,绝对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同时,这个想法也刺痛了他的心。如果说一个人能够对另一个人充满妒忌,同时又满怀敬爱,这大约就是乔对于麦克的情感。
再说我自己,就是那时候,我怀孕了。
我欣喜若狂。我必须承认,当乔从老施瓦兹医生的诊所回来,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时候,他并不如我所希望的那样喜气洋洋。我已经四十三岁,就在我开始确信自己再也不可能怀孕的时候,奇迹发生了。有的女人碰上自己的丈夫对这类事情不冷不热,就认定那是因为丈夫不爱自己,我并不这么想。我知道乔是那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就像是有人专门为他草草写下了一套特殊的规则。我心里明白。但我希求快乐,希望给他带来快乐。他确实说过自己为此感到高兴。他的用词很妥帖。但我知道他并不高兴,因为他每天早晨摆弄刮胡刀和药膏的劲头儿似乎又加了一倍。我觉得他都要把自己那张可怜的脸给磨损光了。
日子开始变得古怪而令人困惑。并不是因为世界大战这场宏大的戏剧,而是在克利夫兰一处小房子的角落里上演的一场微乎其微的战争。那段日子,我不管身处何地,脑子里都乱糟糟的。
麦克·斯科佩洛又一次独自登门造访,他大概是特意选择了一个据他所知乔要外出工作的时间。在他经历的那场战争中,他的体重减轻了许多,浑身上下瘦得皮包骨头。如果他还得再穿上自己原来的警察制服,那就不得不改小一些了。他变得干硬、瘦削。他给我的印象一直是非常诚实可信。现在的他依然透射出一股正直的力量,只是在我眼里也许没有当初那么讨人喜欢了。但他不是那种男人——对世界充满绝望,认为万物真真切切处在魔鬼的掌控之中,邪恶无处不在,因此开始渐渐淡忘天使的存在。乔对我说,麦克现在经常去教堂做礼拜,还非常乐于捐资举办教会的节日。在上次游行活动中,他还帮忙抬着圣母玛利亚的彩车穿过小意大利。
“麦克,你什么时候来我都很高兴。”嘴里这么说着,我心里当然希望这只是一次普通的来访,虽然除了上次以外,他从来没有只是随便来看看。我没跟乔提起过我和他的谈话,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我又怀了孕,况且还经历了一场世界大战,那次谈话飘忽而去,成了久远的往事,这倒是件好事儿。然而,此时仿佛有什么东西猛地攫住了我,一种征兆,就像把一滴柠檬汁滴入一罐牛奶中,让它变酸,好用来做苏打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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