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比尔的第十五天 (第4/5页)
几个星期之后,我和比尔坐在富丽堂皇的纽约大都会歌剧院里,听雪莱先生出演的一部歌剧——《图兰朵》。比尔坐在我身边,看上去个子小小的,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孩子,给人一种单薄轻飘的感觉。随着剧情的发展,他在我眼里显得越发矮小,越发年幼无知,也越发轻微。演出还没结束,我们俩就溜出歌剧院,买了比萨饼,一边吃一边等回家的大巴。
比尔的卧室小得像个匣子,我第一天把他放进那张单人床,他的身长和枕头差不多。等到十一岁的时候,他的脚恰好伸到床垫中间的位置。我用这种方式来标记时光的流逝。生命也许是短暂的,童年时代更是光阴如箭,而孙辈的童年短得近乎是一种奢侈。
犹如鸟儿的翅膀向下翻转。
深秋的一天,我正在安顿比尔上床睡觉,就在这时候,我隐约听见,或者说,我好像听见有人在门廊上走动。三天以来,我们这一带连续遭到飓风边缘的猛烈袭击,此时风暴已经平息,徘徊在远方海面上的某个地方,只是向我们暗示它的愤怒,这已经足以把我的屋顶摇撼得咯吱咯吱响,让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一阵阵狂风翻卷着,磕磕绊绊地从海滩上漫卷而来,马铃薯的植株已经枯萎,狂风凶狠地撕扯下面的泥土,让人感觉只要它再稍稍加一把力气,就能把我们的房子从地基上连根拔起,抛到别的什么地方去。飓风的余波还在肆虐逞凶,最后几团暴风云正恶狠狠地向月亮扑咬过去,就像城市里的人群遇上暴雨急匆匆地赶路。门廊上铺的厚木板还算结实,但毕竟年深日久,已经弯曲变形,从上面走过免不了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我亲吻了比尔,和他道过晚安,抬起头来,我好像看见有个陌生人的轮廓在幽暗的窗口晃动。
我迈动患有关节炎的双腿,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急急忙忙走向大门口,看有没有插上门闩。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是自己的看门狗,所以我理所当然应该无所畏惧。我用屋内的开关打开了门廊上的灯。窄小的空间里瞬时有了昏暗的光亮,不过至少能够照到几英尺以外,我看见门廊上有一个人,他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自己突然暴露在灯光之下。我立刻想到那是埃德。从来没有人能这么快就打开门链。我险些扑倒在门廊上,衣衫被门锁环钩住了,撕破了一点儿。我伸手一拽,衣衫解脱了,然后我抬起头,我还以为埃德会消失不见,就像幽灵一般飘忽而去。但他并没有消失。他还在那里。
他站在老旧的木板上一动不动,眼睛望着我,不住地点头,随即又转过脸去,避开照射过来的灯光。他哭得像个孩子,竭力不让我看见他的泪水。但月亮还是让他的眼泪无处躲藏,月华融进泪滴,凝成一颗颗月亮石。他没有拭去泪痕。风对敞开的大门倒是颇有兴趣,想溜进屋子欢闹一场,我咔嗒一声关上了门。
事情大概发生在1982年,算起来埃德约莫三十六岁。他头发剪得很短,太阳穴两侧剃掉头发的地方露出两块呈V形的头皮。他身穿一套松松垮垮的亚麻布衣服,看样子不像随身带了手提箱或者背包。阴郁的天色在他身后晕染开来,夜晚的风暴边缘流泻出一种奇异的暗黄色光亮,把他整个人框在里面,让人感觉他仿佛是从风暴中诞生的,被风暴推到了我跟前。很长时间他都没有说一句话。我并不在意。他出现在我面前,就足以让我整个人,让我的全部身心被一阵狂喜紧紧抓住。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一见面就劈头盖脸抛向他的指责或者争吵的言辞,我心中只有油然而生的欢喜。
“妈,您看上去身体棒极了。”他说。
“八十岁,还算不错啦。”我的回答大抵如此。
除了跟他你一言我一语的应答,我不敢谈起别的话题,生怕把他吓跑,就像是唯恐惊扰花园里的鸟儿。
“比尔看上去也棒极了,”他又说,“您能照顾他,我很高兴。”
“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我说,“不过谢天谢地,他也没少调皮捣蛋。”
埃德笑了,他站在风暴涌动的黑暗中笑了。
“都是因为有个好人照管他。”说完这句话,他开始沉默不语,这是一个人吐露肺腑之言之后的沉默,也许他本来不想说出口。
我想说,外面真够冷的,你不想进屋吗?我想说,你干吗不告诉我是什么让你这么苦恼?你不想进来看看你的儿子吗?这些话我一句也无法说出口。我生怕如果试图劝他进屋,他会从门廊上消失。哆哆嗦嗦地站在外面让我感到安心。风并没那么冷。是别的东西让我浑身颤抖。我这辈子所有的支离破碎的经历。
“我想告诉你,妈,我离开家不是因为缺少爱。我常想,也许你会这么认为。每当我试着给您写封信时,手总是僵了一样,就是动不了笔。我经常想,如果我到镇子里来,也许可以给你打个电话。但这些我从来都没有做过。”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