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 (第3/5页)
“你呢,亲爱的,”老太太浓密的眉毛下精明的眼睛看着她,“还是那么忙吗?”
“里尼。”她说。她的酒劲还没过去,飘动的风、经过的人也在影响着她。他也觉得有些心烦意乱,但他不想这样。
“是的,和平时一样。”吉蒂说,避开了那双精明的老眼;因为她做的事都是秘密进行的,是她们——那边那帮女士们——不会赞成的。
“别让我们想起雪,”他说,“让我们想想——”一个年轻妇人推了一辆婴儿车过来了,他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玛吉,”他说,“告诉我。从她生了孩子,我就没见过她了。我也从来没见过那个法国人——什么名字?雷内?”
她们叽叽喳喳地聊着。尽管听起来活泼愉快,可在吉蒂耳中,这些谈论都缺乏实质性内容。这些都是如同板羽球游戏般来来回回的谈话,在门打开先生们进来之前是不会停歇的。到那时候才会结束。她们正在谈论一次补选。她能听到玛格丽特夫人正在讲着某个从十八世纪的角度而言大概是有些粗俗的故事,因为她压低了声音。
“在雪地里,”马丁说,“黑人。”明媚的阳光照在草地上,他们正经过一片五颜六色的风信子,卷曲着,闪着光。
“——将她倒了个个儿,狠狠掌掴了她。”她听到她说。只听到唧唧呱呱的笑声。
“不是,有一次冬天我来这里,”她说,“有一个黑人,在雪地里大笑。”
“真高兴他不管他们,还是进去了。”特雷耶太太说。她们压低了声音。
“因为是春天。”他说。那妇人擦身而过。
“我是个令人讨厌的老太太了。”沃伯顿姨妈说,抬起一只盘根错节的手放到她肩上,“不过还是请你把那窗户关上。”吹进来的风让她的风湿痛又犯了。
一个中年妇人正朝他们走来。她正在自言自语,嘴唇嚅动着,手上还做着手势。
吉蒂大步走向窗前。“这些女人真烦人!”她心想。她抓住顶着窗户的那根端头带鸟嘴的长棍子,拨了拨,可窗户卡住了。她真想把她们的衣服、珠宝,她们的密谈、飞短流长,全部扯下来扔掉。窗户猛然推了上去。安站在那边,没人可说话。
“看,”她说,“他们都那样干。”
“来和我们说话,安。”她向她招手说。安拿过来一只脚凳,在沃伯顿姨妈脚边坐下。一时间没人说话。沃伯顿老姨妈不喜欢年轻女孩,不过她们有共同的亲戚。
“大声自言自语让人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她跟上来时他说道。她指着前方。
“蒂米在哪儿,安?”她问。
“我多喜欢——”他大声说。他四处一看,自己在对着空气说话。萨拉已经落在了后面,她在那儿系着鞋带。他感觉自己就像下楼时漏踏了一级楼梯。
“在哈罗公学。”安说。
“快来,”他说,“来——来!”他继续走着。我还年轻,他想着,我还正当盛年。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气味,就算在公园里,也有着淡淡的春天的气息、乡村的气息。
“哈,你们这些人总是去哈罗。”沃伯顿姨妈说。接着,这位教养极好——这种教养至少激励了人类的慈善事业——的老太太恭维了她几句,把她比作她的祖母——一位有名的美人。
马丁轻快地走了出去。
“我多希望能见过她!”安喊道,“告诉我,她是什么样的?”
这里的场景与早晨相比已经稍稍有了些变化。远处的钟声正在敲响三点。街上汽车更多了,更多穿浅色夏裙的女人们,更多穿燕尾服、戴灰色高帽的男人们。人流正开始穿过门口进入公园。每个人看起来都喜气洋洋的。就连女装裁缝的小学徒们也一样,他们抱着捆好的盒子,看起来就如同在参加什么庆祝仪式。骑马道的路边排列着绿色座椅,上面坐满了四处张望的人们,就像在剧院里坐着看戏一般。骑手们慢跑着到了骑马道的尽头,一收缰绳,掉转马头,又慢跑着回来。西方吹来的风吹动着洒满金光的白云,在空中飘过。公园道上的玻璃反射着蓝色金色的光影。
老太太开始从记忆中搜寻着片段,那只是她选择的一个片段,是一个带星号的版本,因为这个故事基本不太可能会让一个穿白缎子衣服的女孩子听到。吉蒂的思维开始游走。如果查尔斯在楼下再待很久的话,她瞟着钟,心想,她就会错过火车了。她能不能信任普利斯特列,跟他耳语几句,让他带个话?她会再给他们十分钟。她又转向沃伯顿姨妈。
他看着她。阳光正照耀着圣约翰医院的窗户。她正兴高采烈地看着那里。为什么会兴高采烈?他想着,车停下了,他下了车。
“她一定漂亮极了!”安正在说。她坐在那儿,两手扣在膝头,抬头看着老夫人头发蓬乱的脸。吉蒂心里感到一阵同情。她的脸会变得就像她们的脸,她想着,看着房间另一头那一小群人。她们的脸看上去忧愁担心,她们的手不安地动来动去,不过她们很勇敢,她想,也很宽容。她们给予的不少于她们索取的。埃莉诺难道有什么权利轻视她们吗?她这辈子做的事难道比玛格丽特·马拉布勒更多吗?那我呢?她想,我呢?……谁对?她想,谁错?……幸好这时门开了。
他转头看她,他想让她说说话。他们一会儿下坡,一会儿突然上坡。他想让她说话,要不然他就得自己说话。而他能说些什么呢?他早就隐藏了自己的感觉。可还有些情感存留着。他想让她说出来,可她沉默不言。不,他想,咬着烟斗。我不会说的。我如果说了,她就会觉得我……
先生们进来了。他们进来得有些不情愿,走得很慢,好像他们刚刚停止谈话,不得不到客厅里找到自己的方向。他们面色发红,还在笑着,好像话还没谈完就中断了。他们鱼贯而入,那位尊贵的老先生走过房间,带着一股轮船靠港的架势,所有女士们都骚动起来,却没人起身。游戏结束,板羽球游戏被摒弃了。她们就像落在鱼上的海鸥,吉蒂想。一只海鸥飞起,一阵扑腾。那位老先生缓缓地在老朋友沃伯顿夫人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他把两手指尖合在一起,开口道:“唔……?”好像在继续昨晚未完的一场谈话。是的,她想,在这对谈话的老人身上有一种东西——是人性,还是文明?她找不到想要的那个词。他们已经谈了五十年了……他们全都在谈话。他们全都安坐了下来,为刚讲完的、讲到一半的或是正要开始的故事又添上了一句。
“上面什么都没有。”他说,把报纸塞到座位下。“现在——”他开始填烟斗。他们正平稳地沿着皮卡迪利大街下坡。“——那是我父亲过去常去的地方,”他朝俱乐部的窗户挥了挥烟斗。“……现在——”他点起一根火柴,“——现在,萨莉,你可以畅所欲言了。没人在听。说点什么吧。”他说,把火柴扔出了窗外,“说点深刻的东西。”
不过托尼·阿什顿独自站在那边,他没有什么话可以给那些故事加上一笔。因此她朝他走了过去。
“两个人,去海德公园角。”他说,拿出一把银币。他翻看着晚报,可这是前一天的报纸。
“你近来见过爱德华吗?”他像往常一样问她。
“我们的车来了。”他们要坐的车来了,他说。他们上了车,并排坐在比司机稍高的位置上。
“是的,今天见过。”她说,“我和他一起吃的午饭。我们在公园里散步……”她停下了。他们在公园里散步。有只画眉鸟在唱歌,他们停下来倾听。“就是那只每首歌唱两次的聪明的画眉鸟……”他说。“是吗?”她天真地问。然后这句话就成了一句引语。
“我们在这儿等着,”他说,“公车马上就来。”一顶旧草帽,上面系了一条紫色丝带,他翻开报纸时想着。这景象仍在眼前。他抬起头来。车站的钟总是走得快,他安慰一个急着去赶火车的人。总是走得快,他心里想着,翻开了报纸。可这里没钟。他翻着报纸,读着爱尔兰的新闻。一辆辆公车停下来,又猛地开走了。他没法专心看爱尔兰的新闻,他抬起头来。
她觉得自己很傻,牛津总是让她觉得自己很傻。她讨厌牛津,但她尊敬爱德华和托尼,她看着他想着。表面上是势利小人,内心里是知识分子……他们有他们的标准……她回过神来。
他扶住她的胳膊肘,让她走得更快些。可这也不可能了,一辆汽车挡住了道,有人在经过。他们快到查理十字了。这里就像是桥边的码头,只是被吸进去的是男人女人们,而不是河水。他们不得不停下来。报童举着海报,用膝盖支撑着。男人们在买报,有的休闲地看着,有的一把抓在手里。马丁也买了一张,拿在手里。
他本想和某个聪明女人说说话——艾斯拉比太太或玛格丽特·马拉布勒。但她们都忙着——两人都相当快活地在为故事添油加醋。他们都没说话。她不是个能干的女主人,她反思着;在她操办的聚会上总是发生这样的小故障。安在那儿,她正要被某个她认识的年轻人给缠住。吉蒂招呼了她,她马上顺从地过来了。
“我们坐公车,”他说,“来吧。”
“来认识一下阿什顿先生。”她说,“他在马尔蒂莫庄园里演讲。”她解释说,“讲的是——”她犹豫着。
“我们过街吧。”他突然说。他抓住萨拉的胳膊,推着她在公车间穿行。她一定经常看到这样的景象,他也经常看到,但是从没在一起时看到过——这就不一样了。他催着她上了街对面的人行道。
“马拉美。”他说,声音里带着奇怪短促的吱吱声,就像是他的声音被掐住了。
“本来应该当——本来应该做?”她问,朝他侧过身子。在车流人流的喧闹中,她没听懂他说的话。没法谈话,但无论如何,他刚才冒火的那种感觉正在慢慢消失。那一点刺痛正在被成功地抚平。接着那感觉又回来了,因为他看到一个乞丐在卖紫罗兰。那个可怜的家伙,他想,因为骗了我所以得不到小费……他眼睛紧盯着一个邮筒。接着他看着一辆汽车。人们这么快就习惯了不用马拉的汽车,真是奇怪,他想。以前这种车看起来怪异可笑。他们经过了卖紫罗兰的女人。她戴着一顶帽子,盖住了脸。他往她盘子里放了一枚六便士,作为给那侍者的补偿。他摇了摇头,意思是,不要紫罗兰;事实上,那些花都蔫了。但他看到了她的脸。她没鼻子,脸上有些白色的疤痕,鼻孔处是红色的。她没有鼻子——她压低了帽子,就是为了遮住脸。
吉蒂转身走开了,马丁向她走了过来。
“你觉不觉得我本来应该当……”他开口说,他本来想说“律师”;可是我本来应该那么做吗——对那侍者发火?
“非常精彩的聚会,拉斯瓦德夫人。”他说,带着他惯常的令人讨厌的嘲讽。
他仍然对自己刚才发火感到心里不舒服。可这感觉正在过去。只在他心里还留着一点膈应。
“这个吗?噢,才不是呢。”她直率地说。这不是个聚会,她办的聚会从来都不会精彩。马丁又像平常一样在取笑他。她低下头,看到他的破鞋子。
“是法院。”他说,指着那一座冰冷的、带装饰的石头建筑。它看起来非常阴郁悲哀。“……是莫里斯工作的地方。”他大声说。
“过来和我说说话。”她说,感到那种家人的亲近之感又回来了。她注意到他有一点脸红,有一点像保姆们过去常说的,“自负”,她觉得有些好笑。她想,到底需要多少次“聚会”,才能把她这玩世不恭、爱挖苦人的表兄,调教为一名服从社会的成员?
“看那儿!”他重复道,大笑起来。他们停了一会儿,看着几个放平了、显得极不舒服地靠在圣殿关的关卡上的小雕像:维多利亚女王、爱德华国王。接着他们继续往前走。没法谈话,因为人太多了。戴假发、穿长袍的男人们匆匆穿过街道,有的拿着红色提包,有的拿着蓝色提包。
“我们坐下来说点正经话。”她说,坐进了一张小沙发里。他在她身边坐下。
他指着圣殿关的那个张开翅膀的雕像,它和平日一样可笑,又像蛇又像是鸟。
“告诉我,内尔在做些什么?”她问。
“看那儿,萨尔。”他抓住她的胳膊,说,“看那儿!”
“她让我代为问好,”马丁说,“她让我告诉你她非常想见你。”
“我们走路去吗?”他问。她点了点头。他们沿着舰队街走去。根本没法谈话,人行道太窄了,他不得不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为了和她并排走。他还能感到愤怒引起的不适,可愤怒本身已经平息了。我当时应该怎么做呢?他想,看到自己走过侍者身边,没有给他小费。不对,他想,我不该那样做。人们挤到他身上,让他不得不走下了人行道。不管怎么说,那个可怜的家伙也得谋生。他喜欢为人大方,他喜欢让别人高兴,两先令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可是有什么用呢,他想,已经做了。他开始哼起他的小曲——然后忽地停住了,他记起了他不是独自一个人。
“那她为什么今晚不来?”吉蒂说。她觉得受了伤。她忍不住。
他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从闷热潮湿的饭馆出来,街道上的噪声、无忧无虑地忙着生意的场景,令人神清气爽。一辆辆推车,沿街排着队,货物包裹从仓库里滑进了推车。他们走了出来,再次来到圣保罗大教堂前面。他抬头看着。那个老头还在那儿喂麻雀。大教堂还在那里。他希望自己能再次感觉到那种重量在体内移动又停滞,可他再也无法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这石头建筑之间的那种奇特的、令人激动的联系。除了愤怒他没有别的感觉。另外,萨拉也让他分神。她正想横穿拥堵的马路。他伸出手止住了她。“当心。”他说。接着他们过了街。
“她找不到合适的发夹。”他说着,大笑起来,看着他的鞋子。吉蒂也低头看着。
“对不起,萨拉。”他道歉说,“我不该带你来这儿。这里就是个狼窝。”
“我的鞋,你看,没关系的,”他说,“可我是个男的。”
“我最恨被人骗!”他戴上帽子时,说道。
“胡扯……”吉蒂说,“这有什么关系……”
他催着她直走到了街上。城市小饭馆那污浊闷热、夹杂着肉味的气味,突然变得难以忍受了。
他看着周围一群群衣着漂亮的女人们,然后他看着画像。
“我们走吧。”他说,催着萨拉走出这拥挤的饭馆,“我们赶快出去。”
“壁炉架上你那幅画像太拙劣了,”他说,看着那个红头发的女孩,“是谁画的?”
马丁感到血冲到了脑门。他感觉和父亲发怒时一模一样,就好像太阳穴那里都冒出了白点。他把准备给侍者作小费的硬币也收进了口袋,一把推开他的手,从他面前大步走了过去。那人咕哝着往后面溜走了。
“我忘了……别看了。”她说。
“不知道它在那儿,先生。”侍者结结巴巴地说。
“我们说说……”她停下了。
“这是什么?”他怒气冲天地说。
他正在环顾四周。房间里挤满了人,屋里摆放着放了照片的小桌子,陈设着花瓶的装饰柜,黄色锦缎的镶板嵌入墙壁。她感到他正在审视着房间,也在审视自己。
这时侍者送来了找零,马丁收了零钱往口袋里放。他留下了一个硬币作为小费。可正当他要给的时候,突然从阿尔弗雷德的脸上看到了某种诡诈的表情。他一下子翻开账单,下面藏了一个两先令的硬币。这是老把戏了。他冒火了。
“我一直想拿把刀把它整个给剥下来。”她说。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她想。她要是动了一幅画,她丈夫就会说:“骑老矮马的比尔叔叔哪儿去了?”然后画就又挂了回去。
她往前走,走过那些还在吃午饭的城里人旁边。他注意到她走得有些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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