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 (第5/5页)
火车司机看见了她,朝她走来,手里拿着哨子。
“你在圣保罗大教堂做什么呢?”她问。
“晚上好,夫人。”他说。
她顺从地恢复了一位女士在城里的餐馆和一位先生吃午饭时应有的举止。
“晚上好,珀维斯。一切都好吧。”她说。他打开她的包厢的门锁。
“嘘!”他制止她,“有人在听呢。”
“是的,夫人。时间刚好。”他回答。
“无限的父,无限的子——”她用正常的声音念道。
他锁上了门。吉蒂转身,看着这个她将要在此过夜的小房间,房间里点着灯。一切准备就绪,床已经准备好了,床单也铺好了,她的包放在了座位上。火车司机从窗口走过,手里拿着他的信号旗。
她随便翻了一页,开始读:
一个刚好赶到的男人张开双臂,跑过了站台。只听砰的一声门响。
“萨尔,”他碰了碰那本小书,说,“你学到了什么?”
“时间刚好。”吉蒂站在那儿,自言自语道。火车往前轻轻一拉,动了起来。她简直不能相信这么庞大的一个怪物,要完成这么漫长的旅程,竟然只是这么轻柔地就启动了。她看到茶水锅炉倏然滑过。
他想让她说说话。
“我们出发了。”她在座位上坐下,心想,“我们出发了!”
她没回答。她还在环顾四周,看着进进出出的人。她抿了一口红酒,脸上有了些血色。她拿起刀叉,开始吃美味的羊肉。他们没说话地吃了一会儿。
她身体里所有的紧张都消失了。她一个人在这里,火车正在前进。站台上的最后一盏灯也滑过了。站台上最后一个人影也消失无踪了。
“我不知道你在参加礼拜仪式。”他说,看着她的祈祷书。
“真好玩啊!”她对自己说,就像她还是那个从保姆身边逃跑的小女孩,“我们出发了!”
“听教堂的礼拜仪式。”她说。她环顾四周。房间里很热,挤满了人。墙上是褐色底板装饰着硬硬的金色叶子。一直有人在他们旁边经过,进进出出。侍者拿来了红酒,马丁给她倒了一杯。
她在灯火通明的车厢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她拉了拉窗帘,它猛地弹了上去。拉长了的灯光划过,工厂和仓库的灯光划过,模糊昏暗的后街上的灯光划过。接着是柏油小路,公园里更多的灯光,一块平地上的灌木丛和树篱。他们在离开伦敦,将伦敦抛在了后面,离开伦敦的耀眼灯火,当火车冲进黑暗之中,那城市灯火似乎缩成了一个炙热的光圈。火车呼啸着穿过隧道。它似乎在执行某种切断手术,如今她从那个光圈中被切除了。
“你在圣保罗大教堂做什么?”他招呼好侍者离开后,说。
她环顾着这个狭小的包厢,她在这里被与世隔绝。所有东西都在微微摇晃。她感觉到一种永恒的微弱的震颤,仿佛自己在从一个世界进入到另一个世界,这正是过渡的一刻。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脱下衣服,把手放在窗帘上。火车已经在快速行驶了,它全速穿过乡村。远处散落着几点灯光。一块块黑色树丛立在夏日灰色的原野上,地上满是夏草。火车发动机的灯光照亮了一群安静的奶牛,一片山楂树篱。他们此时已经到了辽阔的乡村。
“我来定。”马丁说。他心里想,为什么祈祷书总是把书页镀上红色和金色?他选了红酒。
她拉下窗帘,爬上了床。她在硬硬的床板上躺下,背靠在车厢壁上,她感到头边传来微弱的震颤。她躺着,听着火车发出的嗡嗡声,这时候火车已经在全速奔驰起来。平稳而有力,她就这样被拽拉着穿过英国,向北部进发。我什么都不用做,她想,什么都不用,只需要任由自己被拉着走。她翻了个身,拉下蓝色的灯罩。火车的声音在黑暗中更响了,它的轰鸣、它的震颤,似乎构成了有节奏的声响,在她的脑中急速穿过,将她的思绪铺平开来。
“喝什么——”萨拉说,“你定吧。”她摘下手套,放在一本红褐色的书上,显然是一本祈祷书。
啊,不过不是全部,她想着,在床板上不安地翻着身。还有些支楞着呢。她盯着蓝色灯罩下的光亮,心想,人不再是孩子了。岁月改变一切,摧毁一切,堆积一切——忧虑和烦扰,它们又来了。谈话的碎片不断涌回脑海,场景出现在眼前。她看到自己猛地抬起窗户,沃伯顿姨妈下巴上直立的汗毛。她看到女人们起身,男人们鱼贯而入。她在床板上翻着身,叹着气。他们的衣着全都一样,他们也生活也都如出一辙。什么是对?她想,在床板上焦躁地翻来覆去。什么是错?她又翻了个身。
“喝什么呢?”马丁说。他拿起酒单,仔细看着。
火车匆匆地带着她行驶着。它发出的声响变得低沉,变成了持续的轰鸣。她怎样才能睡着?她怎么才能让自己不去想事情?她转身背对着光亮。现在我们在哪儿?她心想。这时候火车在哪儿?她闭着眼,喃喃道,现在,我们正经过山坡上的白房子;现在,我们正穿过隧道;现在,我们正在河上过桥……突然一块空白出现,她的各种念头被隔开了,被混成了一团。过去和现在混在了一起。她看到玛格丽特·马拉布勒手指捏着裙子,而她正在拉着一头戴了鼻环的公牛……她半睁着眼,心想,这就是睡着了;谢天谢地,她闭上了眼,心想,这就是睡着了。她顺从地将自己交给了火车,此时火车的轰鸣变得沉闷而遥远。
“吃那个吧。”萨拉朝那儿挥了挥手,说。
有人敲门。她躺了一会儿,疑惑着为什么房间在抖动。接着她回过神来,她在火车上,她在乡村里,他们靠近车站了。她起了床。
一台送菜车正从一张桌子被推到另一张桌子,上面放着黄褐色的大块腿子肉。
她很快穿好衣服,站到了过道里。天还很早。她看着朝后飞驰而过的原野,北部的光秃秃的、贫瘠的原野。这里的春天来得很迟,树木的枝叶还未勃发。火车的青烟一圈圈朝后飘去,白色的烟圈罩住了一棵树。当那青烟升起,她想着这光线是多么细腻,清晰强烈,白色灰色的光。这里的土地没有一丝一毫南部土地的那种温柔和绿意。这时看到了交轨处,看到了储气器,他们进了站。火车慢了下来,站台上所有的路灯都渐渐地停住了。
“好了,”他坐下了,说,“我们吃什么?”
她走了出去,深吸了一口清凉天然的空气。汽车正等着她,她一见就记了起来——那是辆新车,是她丈夫送她的生日礼物。她还从没坐过。科尔碰了碰帽子。
“人很多,上校。”他说。
“打开吧,科尔。”她说。他打开坚硬的新顶篷,她坐进去坐在他旁边。发动机似乎在断断续续地击响,启动了又停下,接着又启动,他们缓缓地开动了。他们在城中开过,所有的店铺还没开门,女人们正跪在门口擦洗地板,卧室和起居室的窗帘还未拉开,路上到处也几乎看不到什么行驶的车。只有牛奶车在咔嗒咔嗒驶过。狗儿在街道当中闲荡,忙着它们自己的勾当。科尔不得不一次次地按喇叭。
“今天人很多啊,阿尔弗雷德。”马丁友好地说。侍者接过了他的外套和帽子,挂在了架子上。他认识侍者,他经常在这儿吃午饭;侍者也认识他。
“它们迟早会懂事的,夫人。”他说。一只带斑纹的大杂种狗从车前逃走了。在城里他开得很小心,一旦到了城外,他就加了速。吉蒂看着车速表上的指针猛地升高了。
“你刚才在想什么……”他开口说,但没说完。“一起吃午饭吧。”他说,“我带你去一家城里的小饭馆。”说着,他领着她走下台阶,走进一条狭窄的小巷,里面堵满了小推车,大包小包正从仓库里扔出来,扔到推车上。他们推着旋转门,进入了小饭馆。
“开起来还容易吗?”她问,听着发动机轻轻的嗡嗡声。
“每次我想到谁,就会碰见谁。”她说。她习惯性地微微抖了抖身子,像只鸟一样,一只羽毛杂乱的家禽,因为她的斗篷已经过时了。他们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看着下面街上拥挤的人流。身后的大教堂的门开开关关时,一阵管风琴的乐音从里面传了出来。飘渺的教会乐音似乎有些感人,从门口能看见教堂里昏暗的空间。
科尔抬起脚,给她看他踩油门踩得很轻。接着他一脚下去,汽车加速起来。他们开得太快了,吉蒂觉得;马路上——她一直看着路——还是很空。只有两三辆载着木材的农场运货车路过,驾车人走到马头前,勒住马让他们先过。眼前的马路伸展开去,如珍珠般雪白;路边的树篱上立着早春的小小尖芽。
“扯谎!”他说,握了握她的手。
“这里的春天来得很晚,”吉蒂说,“还在吹寒风吗?”
她转过头,脸上的表情立刻变了。“我正想起你呢,马丁!”她喊着。
科尔点了点头。他不像伦敦的那些仆人般那么卑躬屈膝,她在他面前觉得很自在,可以不用说话。空气中似乎有着各种程度的温度和冷度,一会儿甜香,一会儿——他们经过一个农场——气味很重,是发酵的粪肥的酸味。他们冲下一座山坡时,她往后靠着,伸手扣住头上的帽子。“这座山你大概开不上去了吧。”她说。他们的速度减慢了一点,他们正在攀爬有名的科雷布斯山,路上画着黄线,马车夫们就在这里停下。在过去,当她赶马车的时候,他们就常常在这里下车步行。科尔没作声。吉蒂觉得他是要显摆一下他的发动机。汽车朝上平稳地行驶着。山坡很长,有一段平路,然后又是上坡了。汽车颤抖起来。科尔嘴里说着什么,怂恿着车继续前行。吉蒂看着他像是在鼓励马匹一样,身子微微地前后来回摆着。她能感到他肌肉的紧张。他们慢了下来——几乎停住了。不,此时他们已经到了山顶。车已经开到了山顶!
“你在发什么呆,萨尔!”他说,拍了拍她的肩膀。
“太棒了!”她喊道。他没说话,但她知道他很得意。
“是萨莉!”他想。他迟疑着,该和她说话吗?她也算个伴儿,因为他已经厌倦了自己待着。
“那辆旧车就做不到。”她说。
她的嘴唇嚅动着,正在自言自语。
“没错,但这不怪那车。”科尔说。
“那是谁?”他想着,看着一根柱子边站着的某个人,“我好像认识她?”
他是个心肠仁慈的人,她想着,是她喜欢的那一类人——沉默、内敛。他们继续开动了。此时他们经过了那座灰色的石房子,那个疯女人和她的孔雀、猎犬单独住在这里。他们经过了石房子。这时树林在他们的右手边,音乐般的风声穿过树林传来。就像一片海,他们经过时吉蒂想着,看着深绿色的车道上黄色阳光的斑点。他们继续赶路。路边堆起的红褐色树叶将水洼都染成了红色。
他穿过广场,背靠一家店铺的橱窗,抬头看着教堂顶上的圆屋顶。他身体里的所有重量似乎在漂移。他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和这建筑物一同移动,先是恢复了平稳,然后完全停了下来。这令人兴奋——这种比例上的变化。他希望自己是个建筑师。他站着,背使劲贴在橱窗上,想要把大教堂的整个面貌看得更清楚。不过人来人往,要看清楚并不容易。行人们碰撞到他,又从他面前擦身而过。当然了,这时正是拥挤的时候,城里人正出门去吃午餐。他们从台阶上操近道。鸽子盘旋着飞起,又飞下来。教堂门开开又关关,他走上了台阶。他觉得鸽子很讨厌,把台阶搞得又脏又乱。他慢慢地爬着楼梯。
“最近下了雨吗?”她说。他点了点头。他们来到了高高的山脊,树林在脚下,在树丛中一块空地里,立着城堡的灰色塔楼。她总是找这个塔楼,而且像是对朋友招手般向它打招呼致意。现在他们来到自己的土地上了。门柱上铭刻着他们的首字母缩写,小客栈的门口悬挂着他们的家族纹章,村舍的门上安装着他们的顶饰。科尔看了看钟,指针又跳了一格。
当钟声的最后一丝涟漪散去,马丁走了出来,走到了大教堂前的广场上。
太快,太快了!吉蒂心想。但她喜欢疾风吹到脸上的感觉。这时他们到了宅邸的大门口,普雷迪太太正扶着洞开的大门,怀里抱着一个浅色头发的小孩子。他们冲过了园子,鹿群抬头看看,然后轻盈地跳着穿过蕨草丛跑走了。
在圣保罗教堂的台阶前,公共汽车绕着圈、打着转,就像在永不停息的洪流之中。安妮女王的雕像似乎在主掌这一片混沌,并且成为了一个中心点,就像轮子的轮轴一样。这位白衣女士似乎在用她的权杖掌控着车流人流,指挥着戴圆顶高帽、穿圆摆外套的小个子男人们和提着公文包的女人们,指挥着货车、卡车和公共汽车的行动方向。时而有一两个人影从人流中走出来,走上台阶进了教堂。大教堂的门不停地在开开关关。时而一阵模糊的管风琴乐声飘到空中。鸽子在摇摆而行,麻雀拍着翅膀。刚过正午,一个拿纸袋的小个子老头从阶梯当中他站着的地方动了起来,走去给鸟儿喂食。他伸着的手上拿着一片面包,嘴唇嚅动着。他似乎在说些什么引诱鸟儿们吃食。很快他身边就围了一圈扑闪着的翅膀。麻雀在他的头上和手上栖息着。鸽子摇摆着走到他脚边。旁边聚起了一小堆人,在看他喂麻雀。他把碎面包在身边撒了一圈。这时空中突然传来一阵震颤。大钟、城里所有的钟,似乎齐聚所有的力量;它们似乎在呼呼地发出预响。接着响起了钟声,响亮刺耳的一声。麻雀扑腾着翅膀四散飞走了,鸽子也受了惊,有几只飞到了安妮女王的头边绕了一圈。
“差两分到一刻,夫人。”科尔说。他们划了一个圈,在门口停下了。吉蒂站了一会儿,看着汽车。她伸手放在无檐帽上,天很热。她轻轻拍了拍帽子。“干得漂亮,科尔。”她说,“我会告诉爵爷的。”科尔笑了,他很高兴。
“到圣保罗教堂。”他说,把铜钱递给了售票员。
她进了屋,里面没人,他们比预计的早到了。她穿过铺石板的大厅,里面陈设着盔甲和胸像,她进到了用早餐的晨厅。
这时他到了海德公园角,这里的景象一片生机盎然。货车、小汽车、公共汽车,源源不断地开下斜坡。公园里树木冒出了细小的绿叶。小汽车载着身穿浅色连衣裙的愉快的女士们,正纷纷驶入门口。每个人都在四处忙碌着。他注意到有人在阿普斯里宅子的门口用粉色粉笔写了“上帝就是爱”几个字。他心想,要在阿普斯里宅子门口写“上帝就是爱”这几个字,那可要些胆量才行,因为随时都有可能被警察捉住。这时他的公车来了,他上了车。
她一进屋就感到绿光耀眼,就好像站到了一颗绿宝石的空心里。周围一切都是绿色的。灰色法国石女雕像立在阳台上,手里拿着篮子,可篮子里是空的。到了夏天,就会有鲜花在里面熊熊燃烧。宽阔的绿草皮从被剪短的紫杉树间向下伸展,伸入河流,接着又爬上树木葱茏的山坡。此时树林里正萦绕着一圈薄雾——清晨的薄雾。她正凝望着,一只蜜蜂的嗡嗡声传进她耳中。她觉得自己听到了河流冲过石头时的低语,听到了鸽子在树顶上咕咕。这是清晨的声音,夏季的声音,门开了,早餐端了上来。
“……只是为了我的银色肉豆蔻树。”马丁哼着,眼光越过台阶栏杆看进厨房里面。他们都在里面坐着,看上去十分舒适,厨房桌上放着茶壶、面包和黄油。他的手杖就像一只高兴的狗儿的尾巴似的,左右摆动。所有人都似乎轻松愉快、无忧无虑,从他们的家里出发,沿着街道大摇大摆地走着,口袋里装着给手风琴演奏者的硬币,也有给乞丐的硬币。每个人似乎都有闲钱。女人们在玻璃橱窗前打着堆。他也停下来,看着一只玩具船模型,看着闪着金光的化妆盒里一排排银瓶子。他继续闲逛着,心里在想,究竟是谁写了那首西班牙国王的女儿的歌,皮皮以前拿着一张滑腻的法兰绒布擦洗他的耳朵时,就常常给他唱这首歌。她常把他抱到膝头,吱吱嘎嘎的声音低哑地唱着:“西班牙国王的女儿来看我,只是为了……”然后突然她的膝头一软,他就滚到了地板上。
吃了早餐后,她背靠着椅子坐着,感到暖和、充实、舒服。她无事可做——什么都没有。这一整天时间都是她的。天气也很好。照进屋里的阳光突然加快了速度,在地板上投下一条宽宽的光影。外面的阳光照耀着花丛。一只龟背色的蝴蝶在窗口翻飞,她看到它停在一片叶子上,停在那儿张开翅膀又关上,张开又关上,就像是在享用着阳光。她看着它,它的翅膀底下是浅锈红色。它又扑闪着翅膀飞了起来。接着,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召唤一般,松狮狗走了进来,直接走到她面前,嗅了嗅她的裙摆,然后在一片明亮的光斑里悠然躺下了。
他拿起帽子和手杖,出门上了街。他要去城里,准备先走一段路。“西班牙国王的女儿,”他转上斯隆街,哼着小曲,“来看我。只是为了……”他打量着路过的商铺橱窗。里面摆满了夏装,绿色薄纱的可爱小工艺品,还有一顶顶支在细棍子上的帽子。“……只是为了——,”他继续走着,哼着,“我的银色肉豆蔻树。”可是什么是银色肉豆蔻树?他不知道。街道那头一架管风琴正演奏着欢快的吉格舞曲。风琴转来转去,摇来摆去,演奏的老头仿佛正随着曲调在跳舞。一个漂亮的小女仆从地下室台阶走上来,给了他一个便士。他那灵活的意大利人的脸挤满了笑容,取下帽子一挥,向她颔首致谢。小女仆笑了笑,又悄悄退进了厨房。
无情的畜生!她想,可它那股漠然反倒让她感到高兴。它也没有对她有任何要求。她伸手想拿一支香烟。她拿起从绿色变成了蓝色的珐琅盒子打开,心想,马丁会怎么说呢?丑恶?粗俗?也许——可人们说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人们的批评就像这清晨的青烟一样轻若无物。既然这一整天都属于她自己,既然她独自一人,那么他说什么,他们说什么,任何人说什么,还有什么关系?她站在窗口,看着灰绿色的草地,想着,舞会过后、聚会过后,他们还在自己的家里睡着呢……这念头让她高兴。她扔掉烟头,上楼换衣服。
他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欣赏着对面古玩店里一个戴一顶迷人帽子的时髦小姐,她正在看一个罐子。那是一个蓝色的罐子,放在一个中国式的底座上,后面衬着绿色织锦。罐体匀称的斜面,蓝色的深度,釉面上的细纹,都让他喜欢。观赏罐子的小姐也十分迷人。
等她下来的时候阳光更强了。花园已经失去了纯净的样子,树林中的薄雾也消失了。她走出窗外,能听到割草机的吱吱声。钉了橡胶蹄铁的小马正在草地上来回漫步,在身后的草上留下一条灰色的尾迹。鸟儿四散着唱着歌。欧椋鸟穿着明亮的铠甲,在草地上吃食。草叶颤抖的叶尖上红色、紫色、金色的露珠在闪耀。这是个完美的五月清晨。
这时候在伊伯里街,正从远处传来微弱的钟声。十一点了。马丁站在窗前,看着下面狭窄的街道。阳光灿烂,他情绪很高,他正要去城里拜访他的股票经纪人。事实证明他的投资非常成功。他正想着,曾有一段时间,父亲赚了很多很多钱,然后被他输掉了,后来他也挣钱了,最后发现自己非常成功。
她沿着阳台闲庭信步。路过书房时,她朝落地窗里面瞟了一眼。一切都关闭着,遮覆着。这狭长的房间看起来比平日里更加庄严,更加和谐得体;长长书架上整齐的褐皮书似乎默默地为了自己而独自存在着,带着尊严。她离开了阳台,走上了长长的草间小径。花园里仍是空的,只有一个穿衬衣的男人在修整一棵树,不过她不需要和谁说话。松狮狗跟着她,抬头阔步地走着,也是无声无息。她经过了花床,来到了河边。她总会在桥上停下,桥栏杆上每隔一定距离装饰着炮弹般的圆球。河水总是令她着迷。北方的河水从荒野湍流而下,从不会像南部的河流那么轻缓温和,那么深邃碧绿。河水奔流、冲刺,在河床里的鹅卵石上铺展开来,红色、黄色,还有清亮的褐色。她将胳膊肘搁在栏杆上,看着河水在桥墩处打着转。她看着河水在石头上划出钻石形和锋利的箭头形的激流。她倾听着。她熟悉它在夏季和冬季发出的不同声音,此时它在奔流,在冲刺。
在伦敦,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熙熙攘攘。春天刚刚开始,汽笛鸣响,车流轰鸣,旗帜舒展,就如河流中的鳟鱼。伦敦所有教堂的所有尖顶——梅菲尔区的上流社会的圣徒、肯辛顿的寒酸邋遢的圣徒、城区的白发苍苍的圣徒——都在敲钟报时。伦敦上空似乎是一片起伏不平的声音的海洋,声浪在其中穿梭。这些钟声绝无相同,就如这些圣徒们自己也分了派别。停顿、间歇之后……钟声再次敲响。
松狮狗觉得无聊,往前继续走了。她跟在后面,她走上了通向山脊上面海豚形象纪念碑的绿色马道。穿过森林的每一条小径都有自己的名字。那里是看护者小径、恋人步道、淑女长道,这里是伯爵马道。在她进入树林之前,她停下来回头看了看房子。有多少次她在此停下,城堡看起来灰白宏伟,窗帘还拉着,旗杆上也没有旗子,在这清晨城堡还沉睡着。它看起来高贵、古老、亘久不衰。她走进了树林。
这是个明媚的春天,白天阳光灿烂。空气碰到树顶似乎都会发出嗡嗡声;空气震颤着,如涟漪般传开。鲜绿色的树叶锋利硬挺。在乡下,老教堂的钟声粗哑地准点响起;沙哑的声音掠过覆满红色三叶草的原野,白嘴鸥好似被钟声震起一般腾空而起。它们一圈圈打着转,然后在树顶落下。
她在树下漫步,似乎起风了。风在树顶歌唱,在树下却是寂静。枯叶在脚下碎裂,从枯叶中冒出来浅色的春花,是一年中最可爱的时候——蓝色白色的花儿,在厚厚的青苔上发颤。春天总是令人忧郁,她想,春天带来回忆。她沿着树木间的小径向上爬去,心想,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改变。这一切都不属于她,她儿子会继承这里,而在她之后他的太太会到这里散步。她折下一段树枝,她摘下一朵野花,放在唇间。她正当盛年,她精力充沛。她大步走着。地面突然升高,她的厚底鞋踩在地面上,令她感到肌肉强健灵活。她扔掉了野花。她走得越来越高,树木变得越来越细。突然她看到两根有斑纹的树干之间的天空,那么蓝。她已经到了山顶。风停了,辽阔的乡村围绕着她舒展开来,一览无余。她的身体似乎在收缩,眼睛在变大。她坐到了地上,遥望着翻涌起伏的土地,向远处伸展,直到在遥远的远方和海洋相连。从这个高度看去,这土地未经开垦、无人居住,上面没有城镇、没有房屋,它为自己而生,为自己而存在。坡形的暗影和明亮的光带,并排在那里。她看着光线移动,暗影移动,光和影一起翻过高山,越过峡谷。深沉的低语在她耳中吟唱,是这土地在向它自己——它就是一支合唱队——自吟自唱。她躺在那儿倾听着。她感到全身心的欢愉。时间已经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