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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 (第2/5页)

“四、五千。”玛吉重复道。

“我不知道——我不了解迪利亚,”他说,“那时候有事业,你知道的——那时候她称之为事业。”他的脸皱了起来,“爱尔兰,你知道。帕内尔。听说过一个叫帕内尔的人吗?”他问。

“百分之五或六……”埃莉诺说。就算在最好的状态下,她也没法心算做好加法。可不知为何,她似乎觉得用事实来说话非常重要。她打开手袋,找到了一封信,然后摸出一支短小的铅笔。

他把头从左摇到右,努起了嘴。他总是喜欢开些小玩笑,她记了起来。

“来吧,在这上面算算。”她说。玛吉拿过纸,用铅笔在上面划了几条线,仿佛是在试铅笔。诺斯从她肩头后面看着她。她是要在她面前解出这个问题吗——还是她在考虑他的生活、他的需求?不,显然她在画一幅漫画——他看着——画的是一个穿着白色背心的大块头男人的正面。真是胡闹,这令他感觉有点荒唐。

“可迪利亚——”她问,迪利亚正从他们旁边经过,“她爱过吗?”(你们那代人说的“恋爱”,她心里想。)

“别犯傻了。”他说。

“明年她要去中国。”佩吉说。

“那是我哥哥。”她说,朝那个穿白色背心的男人点了点头,“他以前常常带我们去骑大象……”她在背心上加了一个花饰。

“刚从印度回来,”他又说,“是从孟加拉得来的礼物,呃?”他说,他指的是那斗篷。

“我们都是很明事理的。”埃莉诺说。

她在那边,穿着红色斗篷,正和那印度人说话。

“如果你想要住在英国,诺斯——如果你想——”

“埃莉诺是个快乐的老家伙。”他说。“你看!”他指着。

他打断了她。

或者换句话说,是她说埃莉诺受了“压抑”?二者必居其一。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说。

“我走上了正轨,”佩吉说,“正按部就班地生活。埃莉诺今晚这么说的。”

“哦,我明白了!”她说。她大笑起来。愉快的感觉又回到她心里,毫无缘由的欣喜。她觉得他们全都变年轻了,还有未来在等待着他们。一切都还未确定,一切都还是未知,生活在他们眼前免费开放。

“唔,很好,很好。”他轻声笑着,耸了耸肩膀,朝她旁边瞟了一眼。他对她的私生活知之甚少。但她看起来很严肃,很疲惫。他觉得她工作得太卖命了。

“那不是很奇特吗?”她喊道,“不是很古怪吗?这不就是为什么生活是一个永恒的——怎么说来着?——奇迹?……我是说,”她在尽力解释,因为他看起来有些疑惑,“他们说老年是像这样的,可其实不是。是不一样的,非常不同。因此当我还是个孩子,还是个小女孩时,我的生活就是一次永恒的探索。一个奇迹。”她停住了。她又在漫无目的地唠叨了。她觉得在做了梦之后有些头晕。

“我不是那一代人。”她说。

“佩吉在那儿。”她喊道,很高兴把自己和实实在在的东西联系在了一起,“看她!在看书!”

他喜欢用那种方式宣称他还年轻,她想,说些自以为很新潮的话。

跳舞开始之后,佩吉被孤零零地留在了书柜旁,她尽量靠近书柜站着。为了掩盖她的孤单,她取下了一本书。书的封面是用绿色皮革装订的,她手里翻着书页时,注意到书上还装饰着镀金的小星星。这倒是很有利,她想着,把书翻了过来,因为如此一来,看起来就好像我在欣赏书的装帧……但我不能站在这儿欣赏书的装帧,她想。她打开了书。它会说出心里所想,她翻开书时这样想到。随意翻开的书总会这样。

“只爱你们的同性。”他说。

“这世界的平庸总是让我惊诧,让我躁动。”她读道。确实如此,非常准确。她继续读下去:“……一切事物的微不足道让我心里充满了厌恶……”她抬起眼睛。他们正踩到了她的脚趾头。“……人类的贫乏将我彻底挫败。”她关上书,放回了书架。

“可你们呢,”他说,伸直了腿,把裤子拉拉直,“我是说你们这一代——你们错过了很多东西……你们错过了很多。”他重复道。她等着。

一针见血,她想。

“哦,那当然。”她笑着说。她喜欢他从一段恋爱到另一段恋爱,永恒的追寻——他勇敢地紧抓住青春飘飞的尾巴,那滑溜溜的尾巴——就算是他也一样,就算是现在也一样。

她转了转腕上的手表,偷偷看了看表。时间正在过去。一小时是六十分钟,她心想,两小时就是一百二十分钟。我还必须在这里待多久?现在能走了吗?她看到埃莉诺在向她招手。她把书放回了书架,朝他们走去。

“我们都爱过。”他说,斜眼瞟了瞟佩吉。年轻一代人总是这么严肃。

“过来,佩吉,来和我们说说话。”埃莉诺招手喊着。

“当然他是爱的。”他说。他看着迪利亚。她正站在壁炉边,和那个印度人说话。她仍然十分漂亮,仪态、动作都很好看。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埃莉诺?”佩吉边走过来边说。她指了指她的表。“你不觉得该走了吗?”她说。

“我在猜想他们是怎么结婚的,”她说,“他们爱对方吗?”她随意说了点什么,好转移他的注意力。

“我已经忘了时间。”埃莉诺说。

“到现在大家都知道他的故事结局了。”她辩解说,看着马丁。他现在喜欢把头发梳得光光的,就像个侍者。他从来没有好好打量过她的脸。他从来没感觉和她在一起非常自在。她是他的医生,她知道他害怕癌症。她必须得让他分心,不去想那些事。她看到有什么症状吗?

“可你明天会觉得很累的。”佩吉站在她旁边,说。

“唔,”他说,看了她一眼,“确实不算眉飞色舞。”

“真像个医生!”诺斯挖苦她说,“健康!健康!健康!”他喊道,“可健康本身并不是目的。”他说,抬头看着她。

“我看起来是不是很闷闷不乐?”她问。

她没理他。

“听完老母马的故事了,佩吉?”他说。他指的是老帕特里克总爱给他们讲的那些故事。

“你打算待到最后吗?”她问埃莉诺,“这要搞一晚上了。”她看着一对对男女迈着舞步,跟着留声机上的音乐旋转着,就像是某种动物在缓慢而强烈的痛苦中死去。

“嗨,马丁!”她真挚地向他打招呼。

“可我们正玩得高兴呢。”埃莉诺说,“你也玩高兴点。”

她被独自留下了。她很高兴自己待着,她不想说话。可是马上就有人在她身边坐下了。是马丁。他在她旁边坐下了。她马上完全改变了态度。

她指着她身边的地板。佩吉在她身旁地板上坐下。停止冥想,停止思考,停止分析,埃莉诺这个意思她明白。享受当前——但可能吗?她想着,坐下时把裙摆在脚边展开。埃莉诺俯身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被独自留在沙发上坐着。她姑父已经站起身来,伸着两手,走去迎接那个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走进来的老妇人。

“我想让你告诉我,”她说,想把她也拉入谈话当中,因为她看上去实在很忧郁,“你是个医生——你知道这些东西——梦意味着什么?”

“可怜的老家伙——”他开始了。他又讲了起来。她所有的病人都这么说,她想。休息——休息——让我休息。怎么才能变得麻木,怎么才能没有感觉,那个生孩子的女人就是这么喊的,让我休息,让我去死。在中世纪,她想,那就是在监狱里,在修道院里;如今,是在化验室里,在做自己的专业;不再活着,不再有感觉;去挣钱,总是挣钱,到了最后,我老了,像匹老马筋疲力尽,不,像头奶牛……——老帕特里克讲的故事已经在她脑子里留下了印象:“……因为那些畜生们再也卖不出去了,”他正说着,“一头也没有。啊,那是朱莉亚·克罗默蒂——”他喊着,朝一个迷人的爱尔兰人挥了挥手,关节松弛的大手。

佩吉笑了起来。又一个埃莉诺问的问题。二加二是不是等于四——还有,宇宙的本质是什么?

“可你得告诉我,老比蒂还开着那家小铺子吗?”她问,“我们过去常在那儿买糖果的那家?”

“我不是指梦的本身,”埃莉诺接着说,“我指的是感觉——人睡着时产生的感觉。”

“我不能再把你留在这儿听我讲旧事了。”帕特里克姑父说。他那饱经风霜、摔断了膝盖的老马,这会儿已经停下了。

“亲爱的内尔,”佩吉说,抬头看了她一眼,“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医生对人体知之甚少,对头脑更是一无所知。”她又低下了头。

“我觉得是埃莉诺的某个印度朋友。”她大声说,想着,惟愿黑暗的慈悲力量能消除敏感神经的外在表现,让我能站起身……一阵沉默。

“我总是说他们都是骗子!”诺斯喊道。

“那个家伙是谁?”帕特里克问,朝那人的方向点了点头。

“多可惜啊!”埃莉诺说,“我本来希望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她俯下身子。佩吉注意到她脸上起了一层红晕,她有些兴奋,可是有什么好兴奋的?

在死亡的寒意来临之前,要走出惯常的生活会让人非常不愉快,就像是要去弯折冻硬了的靴子……她侧着头听着。微笑、侧着头、在你感到无聊的时候假装很愉快,这是多么令人痛苦啊,她想着。所有的路,每一条路都令人痛苦,她想着,盯着那个戴粉色穆斯林头巾的印度人。

“解释——什么?”她问。

“没有,没有!”她说,感到很不自在。他又开始讲起来,但她觉得这回是出于礼貌。在所有的社交关系中,痛苦肯定是快乐的两倍多,她想。而我是否是例外,是个特别的人?她想着,因为别人似乎都很快乐。是的,她直直地看着面前,又感到嘴唇和眼睛周围的皮肤绷紧了,是因为头一晚照料一个分娩的女人熬到很晚。她想,我是例外,坚强、冷峻,已经是在按部就班,一个医生而已。

“哦,没什么。”埃莉诺说。现在我可算让她住了口。佩吉想。

“啊,我这些旧事让你听得无聊了吧。”她姑父说着,摆着头。她觉得他心里不舒服了。

她又看着她。她两眼发亮,两颊潮红,或者只是从印度旅行回来晒黑了?前额上一根小血管冒起。可这会儿有什么好兴奋的?她背靠在墙上。从她在地板上坐着的地方,她能从一个奇特的角度看到人们的脚,脚尖指向这边,指向那边,漆皮的轻便鞋,缎面的舞鞋,丝质长袜和短袜。他们有节奏地、顽强地跳着,跟着狐步舞的曲调。“鸡尾酒和茶如何,他对我说,他对我说——”音乐似乎在一遍遍重复。她头顶上说话声不断。不连贯的对话,奇特的小片段传到她耳中……在诺福克那儿我兄弟有一艘船……哦,那真是一败涂地,我同意……人们在聚会上都说些无聊的废话。在她旁边玛吉在说话,诺斯在说话,埃莉诺在说话。突然埃莉诺一挥手。

“是的,我们都明白这一点。”她随口说着。她小心翼翼地转了转手腕,好看一眼她手上的表。才过去了十五分钟。屋里陆续来了一些人,都是她不认识的。其中有一个戴着粉色穆斯林头巾的印度人。

“里尼在那儿!”她说,“里尼,我还没见到他。里尼,我喜欢他……来和我们说说话,里尼。”佩吉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双便鞋,走过来停在她面前。他在埃莉诺旁边坐下。她刚好能看到他的侧脸,大鼻子,瘦脸。“鸡尾酒和茶如何,他对我说,他对我说。”音乐声机械地响着,一对对男女跳着舞经过。而在她头上那一群坐在椅子上的人在说着话,大笑着。

她嫁给了帕特里克,她想着,看着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面立着几根毛发。为什么迪利亚会嫁给帕特里克?她想知道。他们是如何经营的——恋爱,生子?他们抚摸着彼此,在一片云烟中得到升华:红色烟雾?他的脸令她想起了醋栗上面带着几根杂毛的红色表皮。可他脸上的纹路没有一条足够清晰,她想,足以解释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并且有了三个孩子的。那些皱纹来自于他的狩猎,来自于他的忧虑,因为旧时光已经过去了,他正说着。他们必须得削减开支。

“我知道你一定会同意我说的话……”埃莉诺正说着。从她半闭的眼睛里,佩吉能看到里尼正朝她转过头来。她看到他的瘦脸,大鼻子;她注意到他的指甲剪得很短。

她想,我还真擅长引诱别人讲故事。可是什么构成了一个人——(她拢起了手)所谓的围度——对这个我并不擅长。她的姑姑迪利亚在那儿。她看着她在房间里轻快地走动着。我对她又了解多少呢?她穿着带金色圆点的长裙;波浪卷发,以前是红色的,现在是白色;漂亮端庄;衰老憔悴;经历丰富。什么经历呢?她嫁给了帕特里克……帕特里克给她讲着的长故事不断地打破她思维的表层,就像是船桨拍入水面一般。没法安定下来。在那故事里也有一面湖,因为那正是一个关于捕猎野鸭子的故事。

“那得看你们在说什么了……”他说。

他开始讲起了故事。

“我们在说什么?”埃莉诺在思考着。佩吉怀疑她已经忘了。

“没有。”她说,她眯起眼睛,仿佛在记忆的队列中一个个搜寻,“说说吧。”

“……在说事情都变好了。”她听到埃莉诺说。

“你有没有听你父亲说过一个叫罗迪·詹金斯的人?如果你沿着马路去的话,他就住在右手边的那座白色小房子里。”他问,“你肯定知道那个故事。”他又说。

“和你小时候相比?”她觉得这是玛吉的声音。

她再一次看到一幅画面,男人们穿着长筒橡胶靴,女人们穿着飘逸半裙,站在宽阔的白色台阶上,狗儿们蜷着身子躺在他们脚边。接着他又开口了。

这时,装饰着一个粉色蝴蝶结的裙摆一角出现了,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我不像以前那么怕热了……”她抬头一看。那长裙上一丝不苟地缝了十五朵粉色蝴蝶结,在那顶上不就是米丽娅姆·帕里什那如圣人、如绵羊般的小脑袋吗?

“啊是的,那些美好的旧时光!”他正说着。他昏灰的眼睛里开始发着光。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自己改变了。”埃莉诺说,“我们更快乐了——我们更自由了——”

她想,有多少人真的在听?这种“分享”其实就类似于一场闹剧。她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她说的“快乐”“自由”是什么意思?佩吉心里想着,又靠到了墙上。

她想着,一个成年女人,横穿伦敦,来和一个耳背的老人谈论她从没听说过的哈切特一家人,而她本来是打算问问那个被短柄斧头切了脚趾的园丁的情况。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哈切特还是短柄斧头?她高兴地大笑起来,恰好及时配合上了刚讲的一个笑话,所以还很合适。她想,一个人还是想要有人能和自己一起大笑的。分享好笑的事更增加了这份愉快。痛苦也是一样吗?她沉思着。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常常谈论病痛——因为分享能减少痛苦?就像是把痛苦,把欢乐施加在一个身体上,因为表面积增加而感受减轻……她的思想稍纵即逝了。他又开始讲起以前的旧事。就像一个人开始调动一匹还能干活,但已经疲惫不堪的老马,他柔和地、有条不紊地开始回忆起过去的日子、家里的老狗,随着他进入了状态,旧时的记忆慢慢地立体起来,乡村家庭生活的一个个小小身影渐渐浮现。她半听半想着,恍惚觉得自己仿佛在看着一幅幅褪色的照片,有板球队员们,有某座乡间宅邸的长长阶梯前举办的各种聚会。

“比如说里尼和玛吉。”她听到埃莉诺说。接着她停了停,然后继续说:

“啊,哈切特!”他说,“亲爱的老彼得·哈切特——是的。”似乎在戈尔韦确实有哈切特这个人,她没有费力去解释这个误会,因为这毕竟对她有利,这牵起了他的话头。他和她肩并肩坐在沙发上,开始给她讲起哈切特一家的故事来。

“你记得吗,里尼,空袭的那晚?我第一次见到尼古拉斯的那次……我们坐在地窖里?……下楼时我心里想着,这是一桩幸福婚姻——”她又停了停。“我对自己说,”她接着讲,佩吉看到她的手放在了里尼的膝头,“要是我年轻时认识里尼……”她停下了。她是说她会爱上他吗?佩吉想着。音乐声再次打断了她的思绪……他对我说,他对我说……

“短柄斧子?短柄斧子?”他重复道。他样子很困惑,接着突然他明白了。

“哦,从不……”她听到埃莉诺说,“不会,从来不会……”她是在说她从没恋爱过,从来没想要嫁人?佩吉想知道。他们大笑起来。

“我和你们住在一起时,他用短柄斧子切掉了他的脚趾头。”她说。她记得上次和他们一起住在爱尔兰的时候,园丁用短柄斧头砍伤了脚。

“为什么不,你看起来就像十八岁少女!”她听到诺斯说。

“短柄斧子?短柄斧子?”他重复道。她笑了。如果思想从一个头脑到另一个头脑需要攀登阶梯的话,那么这阶梯肯定要修得特别矮,她明白。

“我感觉也像!”埃莉诺喊道。但你明天早上就会变成个废人了,佩吉想着,看着她。她脸上潮红,额头上青筋暴露。

“那个用短柄斧子切掉自己脚趾的男人怎么样了?”她说,一字不差地按她心里想的说了出来。英俊的老爱尔兰人微微俯下身子——因为他非常高,手拢在耳边——因为他听力有问题。

“我感觉……”她停下了。她把手放到头边:“感觉我就像在另一个世界!那么愉快!”她喊着。

当她走过房间时,莫名其妙的一句话突然冒了出来:“那个用短柄斧子切掉自己脚趾的男人怎么样了?”

“说胡话呢,埃莉诺,胡说。”里尼说。

这是干什么?她想,因为看到父亲穿着有些破旧的鞋,让她突然不自觉地产生一种感觉。突然的一股暖意?她想着,在心里审视着。她看着他走过房间。他的鞋总是对她产生奇怪的影响。一部分关于性,一部分关于同情,她想。可以称之为“爱”吗?但她强迫自己动了起来。现在既然已经把我自己拽入了这种相当无所谓的状态,她心想,我会勇敢地走过房间,我会走到帕特里克叔叔跟前,他正站在沙发边剔着牙齿,然后我会对他说话——该说什么呢?

我就知道他会那么说,佩吉想着,心里有种古怪的满足感。她可以看到他的侧脸,他就坐在她姑姑膝头的另一侧。法国人都很讲逻辑、通情达理,她想。不过,她又想,既然埃莉诺喜欢,何不任由她飘飘然呢?

“对你们这些住在伦敦的人来说都很好——”她正在说。迪利亚从旁边走过时,佩吉继续想着,要记下人们说的话,麻烦的地方在于他们说的都是些没意义的话……全都是废话。她想着,退到了墙边。这时她父亲进来了。他在门口停了停,抬着头仿佛在找什么人,然后伸着手走了过来。

“胡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埃莉诺问。她身子前倾,举着手,仿佛是想让他说话。

在这种特别的情形下有什么窍门吗?她心里想着,仿佛在给病人开处方。记笔记,她又想。把它们装到一个瓶子里,用光滑的绿色盖子盖上,她想。笔记记好,没有烦恼。笔记记好,没有烦恼,她独自站在那儿,心里重复着。迪利亚匆匆从她身边走过。她在说话,但只是在随便说着什么。

“总是说什么另一个世界,”他说,“为什么不是这个世界?”

她进了房间,可她感觉如身上穿了一件铠甲似的,皮肤一阵发冷。她们来得太早了——屋里几乎是空的,只有几个人四处站着,大声说着话,好像是为了显得房间里有很多人。佩吉和迪利亚握了握手,走了进去,心里想,要假装有什么好事马上就要发生。她非常清楚地看到了波斯地毯和雕花壁炉台,但在房间中间有一块地方空着。

“可我指的就是这个世界!”她说,“我是说,在这个世界里快乐,和身边的人们快乐生活。”她挥舞着手,仿佛要拥抱身边这些形形色色的同伴,年轻的、年老的、跳舞的、谈天的,衣服上有粉色蝴蝶结的米丽娅姆,包着穆斯林头巾的印度人。佩吉又后靠到墙上。在这个世界里快乐,她想着,和身边的人们快乐生活!

房间里一片模糊不清的说话声,在她眼前灯光明亮,迪利亚走上前来。“噢,佩吉!”她喊道,“你能来太好了!”

音乐声停了。往留声机里放唱片的小伙子已经走开了。一对对舞伴分开来,开始往门外挤。他们大概是要去吃东西,他们要鱼贯而出,进到后院里,坐到熏黑的硬木椅子上。一直在她脑子里挖着槽沟的音乐声已经停止了。一阵暂歇——一片宁静。她听到远处伦敦夜晚的声响,汽车喇叭声,河面上的汽笛声。远处的声音,暗示着他们所说的另外的世界,那是身处黑暗中心、在夜深时仍辛苦劳累的人们所在的世界,与这个世界毫无关系,却令她不断重复着埃莉诺说的话,在这个世界里快乐,和身边的人们快乐生活。可在一个充满了不幸的世界上,一个人如何才能“快乐”?她问着自己。在每个街角每块公告牌上都写着死亡;或者更糟——暴政、暴行、折磨、文明的倒塌、自由的终结。我们在这儿,她想,只是在一片树叶下避难而已,而这片树叶很快就会被摧毁。而埃莉诺说这世界变得更加美好,只是因为这成千上万的人当中有两个人“幸福”。她的眼睛紧盯着地板,那儿现在已经空了,仅留下一小片从某个裙摆上撕下来的细棉布。为什么我会注意到一切东西?她想。她动了动身子。为什么我必须要思考?她不想去思考。她希望有像火车车厢里的窗帘那样的东西,能拉下来遮住光线,盖住头脑。就像赶夜车的人拉下来的那种蓝色窗帘,她想着。思想令人受折磨,为什么不能停止思想,随风漂泊,梦想时日?但这世界的不幸,她想,迫使我去思考。或者那只是一种姿态?难道她没有看到自己正以一种合适的态度,正如一个指着自己滴血的心的人?对那人而言,这世界的不幸就是不幸,而事实上,她想,我并不喜欢我的同类。她又看到洒满红光的人行道,电影院门口拥挤的民众的脸,冷漠、逆来顺受的脸,用廉价的愉悦麻醉自己的人们的脸,他们甚至没用勇气做自己,却不得不盛装打扮、模仿、假扮他人。在这里,在这房间里,她想着,眼睛紧盯着一对舞伴……但我不会去思考,她重复道;她会强迫自己的头脑变得空白,静静地躺下,宽容地接受来临的一切。

“玛格丽特·帕吉特小姐!”女仆对着房间里喊道。

她倾听着。头上传来无意义的片段。“——海格特区的公寓有浴室。”他们在说着。“……你母亲……迪格比……是的,克罗斯比还活着——”家长里短,飞短流长,他们乐在其中。可我怎么才能乐在其中呢?她问自己。她太累了,眼睛周围的皮肤感觉很紧绷,头上紧箍着一个铁环,她努力想要想象自己离开了这里,去到了昏暗的乡间。可她做不到,他们在大笑着。他们的笑声激怒了她,她睁开了眼睛。

“玛格丽特·帕吉特小姐。”佩吉说。

是里尼在笑。他手里拿了一张纸,正仰着头,张大着嘴。从那大嘴里发出了哈!哈!哈!就是那笑声,她心想。那就是人们开心时发出的声音。

“你的名字,小姐?”女仆对佩吉说。佩吉正在埃莉诺背后犹豫不前。

她看着他。他的肌肉开始不由自主地抽动。她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她伸出手,里尼把那张纸递给了她。纸是折起的,他们在玩什么游戏。每个人都画了同一幅画上的某个部分。顶上是一个女人的头,像是亚历桑德拉王后,满头的小卷发;然后是鸟的脖子,老虎的身子,大象的短粗腿,穿着儿童短裤。

“我来了!”她喊着,跟着他们下了楼。

“是我画的——我画的!”里尼说,指着象腿,从象腿上牵出一条长长的丝带。她笑啊笑啊笑,完全忍不住。

“玛吉!玛吉!”

“就是这张脸曾发动了千艘战舰!”诺斯说,指着那个怪物的身体另一个部位。他们全都又笑了起来。她停下了笑,她的嘴唇放松了下来。但她的笑声已经在她身上产生了某种奇怪的影响。她感到放松,感到了膨胀。她感到,更确切地说,是她看到了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种存在的状态,在其中有真实的笑声,真实的欢乐,而这个破碎的世界变得完整,完整而且自由。可是她该怎么说出来呢?

玛吉站起身,她再看了一眼这间廉价的出租屋。陶罐里插着蒲苇,绿色花瓶的瓶口饰着波纹,还有桃花心木椅子。餐桌上摆着水果盘,圆鼓鼓的大苹果靠在有黑斑的黄色香蕉旁边。这是个奇特的组合——圆形的和锥形的,玫瑰红的和黄色的。她关掉了灯。屋里此时几乎全黑了,只有天花板上还有水波状的图案在颤动着。在这幽灵似的渐渐消失的光线中,只可看见轮廓,鬼魅般的苹果、鬼魅般的香蕉,还有一把椅子的幻影。她的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颜色渐渐回来了,还有物体的质感……她站在那儿看着。突然一个声音响起:

“听着……”她开口说。她想要表述某种她感觉非常重要的东西,关于一个人们在其中完整、自由的世界……但他们在笑着,而她很认真。“听着……”她又开口了。

“我们得走了。”她重复道,跟着他们走下了楼梯。

埃莉诺停下了笑。

她把书放到桌上,关上书时她忧伤地轻轻拍了拍。

“佩吉想说点什么。”她说。其他人也停止了说话,但他们停的时机不对。当时机到来,她却无话可说,而又不得不说。

“我们得走了——”她对她姐姐说。

“听着,”她说,“你们都在这儿,谈论着诺斯——”他惊讶地抬头看她。这并不是她本打算说的话,但既然已经开了头,她就必须得说下去。他们都张着嘴看着她,就像鸟儿般张着嘴。“……他该怎么生活,该在哪儿生活,”她接着说,“……可是说这些有什么用,有什么意义呢?”

她俯身拾起诺斯掉在地板上的书。

她看着她哥哥。一种敌意攫住了她。他还笑着,但当她看着他的时候,他的笑容被抚平了。

“我准备好了。”她说,看着他们。

“有什么用呢?”她面对他说,“你会结婚,会生孩子。接下来呢?会挣钱。写点小书赚点钱……”

他手放在门把上,停下了。萨拉已经从卧室出来了,她已经换好了衣服,现在穿着晚礼服。她身上有一种奇怪的东西——也许是因为穿了晚礼服,让她显得有些疏离?

她已经搞砸了。她本打算说些不针对个人的话,可她现在说的都是私事。事已如此,她也只得继续挣扎下去。

他站起身来,推开了面前的威士忌酒杯。他站在那儿就像在指挥一支军队,诺斯想;他的声音如此有力,他的姿势如此威风凛凛。不过这次任务只是要去参加一个老妇人的聚会。他也站起身,开始找他的帽子,他想着,是不是在人们的内心深处总是有什么东西会不合时宜地、意料不到地显露出来,令那些平常的行为、平常的言语,能够足以表现整个人类的意义,因此,在他跟随里尼奔赴迪利亚的聚会时,他会感到仿佛自己正策马奔腾,要横穿一片沙漠,去解救被敌人围困的一个要塞?

“你会写一本小书,再写一本小书,”她狠狠地说,“而没有了生活……不一般的,不同的生活。”

“我们得走了——我们得走了!”

她停下了。想象的画面还在那儿,但她没能将其把握住。她只摘取了她本打算说的其中极小一个碎片,而且她把她哥哥惹恼了。然而那东西还悬在她眼前,她看到了却没说出来的东西。她猛地往后一倒,靠在墙上,她感到自己摆脱了某种压迫,她的心砰砰跳着,额头上青筋爆出。她没说出来,但她已经努力过了。现在她可以休息了,她可以想象自己已经离开,到了乡间,在他们的嘲笑的阴影下,那阴影却无力伤害到她。她的眼睛半闭着,她似乎在阳台上,在夜晚,一只猫头鹰忽上忽下地飞过,忽上忽下,它白色的翅膀在昏暗的树篱那边显现,她听到乡间的人们在路上唱歌,还有车轮辘辘的声音。

玛吉在椅子里重新坐好。他们的头后面升起桃花心木椅背的曲线。在椅背的曲线后面是一只波纹图案的酒杯,杯口边缘是红色的,接着后面是壁炉架的笔直线条,上面装饰着黑白小方块,再接着是三支小木杆,顶上插着柔软的黄色羽毛。她的眼光从一样东西移到另一样上面。她的眼光里里外外地探索着,收集着信息,又汇总成一个整体,正当她准备完成对整个图形构造的解构,里尼突然喊道:

渐渐地,眼前的模糊变得清晰,她看到对面书架的轮廓,地板上的那一小片细棉布,两只巨大的脚停在她眼前,鞋子很紧,大脚趾的关节都显露了出来。

“等一下……”里尼打断了他们。他伸出一只手,就像警察伸手阻住车流。接着他们继续谈论着非洲。

一时间没人动,也没人说话。佩吉一动不动地坐着。她不想动,也不想说话。她想休息,想靠着,想做梦。她觉得非常疲惫。接着更多脚停在她面前,还有一条黑裙的裙边。

“去迪利亚的派对。”他说,“我在问你去不去……”她刚才没在听。

“你们不下来吃晚餐吗?”一个声音轻声咯咯笑着说。她抬起头来。是她姑姑米莉,她丈夫站在她身边。

“去非洲?”她说,看着诺斯。

“晚餐在楼下。”休说,“晚餐在楼下。”他们走开了。

玛吉看着他们喝酒、谈话。扭曲的圆锥形纸灯罩上面染着些奇怪的污迹。斑驳的灯光让他们的脸色看起来发绿。里尼的鼻子两侧脸上两条泪痕还是湿的。他的脸上全是痘痘和坑坑;诺斯的脸圆圆的,塌鼻子,嘴唇上方有些发青。她把自己的椅子往前推了推,以便让那两个有关系的脑袋靠在一起。他们俩非常不一样。他们谈论着非洲时,脸上起了变化,就像是皮肤下面的精密网络被触动,身体各部分的重量移到了不同的地方。她身上也蹿过一阵紧张,就像是她自己体内的重量也发生了变化。可在这灯光中有些东西让她感到困惑。她环顾四周。肯定是在外面街上有灯在晃眼睛。那灯光上下摇曳,混合着斑驳的圆锥形绿纸灯罩下的电灯光。就是这个……她突然一惊,听到一个声音。

“他们长得真富态啊!”是诺斯的声音,在嘲笑着他们。

“你的农场在哪儿?”里尼说,朝他侧过身子。他们开始谈起了非洲。

“啊,他们对人很好……”埃莉诺反对说。佩吉注意到大家庭的感觉又来了。

“是的,卖掉了。”诺斯说,“我是该留下,还是回去,”他说,端起酒杯放到嘴边,“我不知道。”

接着她靠着当作避风港的膝盖动了动。

“你的农场卖掉了?”里尼说。他拿着杯子坐了下来。

“我们得走了。”埃莉诺说。等等,等等,佩吉想哀求她。她有些话想问她,她还想继续刚才的感情爆发,既然没人攻击她,也没人笑话她。但没用,她的膝盖已经伸直了,红色斗篷也伸展开来,埃莉诺已经站起身了。她正在找她的手袋或是手帕,她正在椅子靠垫里摸索着。和平日里一样,她又有什么东西找不着了。

“差不多一周前。”他说。

“对不起,我是个老糊涂了。”她道歉说。她晃了晃一个靠垫,硬币滚落到地板上。一枚六便士立着滚过了地毯,碰到地板上一双银色鞋子上,翻平了躺着。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里尼问他,拿起了他的酒杯,还含着眼泪的眼睛盯着他看。

“在那儿!”埃莉诺喊道,“在那儿!……那是吉蒂!是吗?”她喊着。

“停下!”里尼喊着,“停!”萨拉已经把苏打水喷到了桌上。

佩吉抬起头来。一个上了年纪的漂亮女人,卷曲的白发,头发里有什么在发光,她正站在门口环顾四周,仿佛她才刚刚进来,正在寻找女主人,而女主人不在。那枚六便士就刚好滚到了她脚边。

现在我记得他了,诺斯想。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他奔赴战场之前。那是在西敏斯特的一座小房子里。他们都坐在炉火前。一个小孩子在玩着一匹玩具斑点马。他们的幸福让他嫉妒。他们还谈论了科学。里尼还说:“我帮助他们制造炮弹。”他脸上蒙上了一个面具。一个制造炮弹的人,一个爱好和平的人,一个研究科学的人,一个会哭的人……

“吉蒂!”埃莉诺又喊道。她伸着手朝她走去。他们全都站起身来。佩吉也站了起来。是的,结束了,她感觉全毁了。有些东西撞了个正着,碎裂了。她感到一种孤寂。接着你得拾起碎片,再做出一个新的东西,一个不同的东西,她想,然后穿过房间,加入那个外国人,那个她称之为布朗的人,他的真实姓名是尼古拉斯·波姆加罗夫斯基。

“我们正在大海当中一座岩石密布的岛屿上。”萨拉说,把酒杯放到桌上。里尼开始倒威士忌。

“那位夫人是谁?”尼古拉斯问她,“她走进这房间的样子仿佛整个世界都属于她。”

萨拉走到橱柜边,叮叮当当地拿起杯子。“你在看书?”里尼说,看着落在地板上的书。

“那是吉蒂·拉斯瓦德。”佩吉说。因为她站在门口,他们也没法出门。

“因为我们去看了一场很糟糕的剧。”他说,“现在想喝点什么。”

“恐怕我来得实在是太晚了。”他们听到她清晰、命令式的声音在说,“我先去看芭蕾舞去了。”

“为什么里尼在哭?”萨拉说。诺斯看着他。他的大鼻子两边有着泪痕。

那是吉蒂,是吗?诺斯心想,看着她。她是那种身体强健、略显男性化的老夫人,令他有些避之不及。他想他记得,她是某个总督的夫人,是印度总督吗?她站在那儿,他仿佛能看到她在主持着总督府的事务。“坐这儿。坐这儿。你,年轻人,我希望你有经常锻炼身体?”他知道这一类人。她的鼻子又短又直,蓝眼睛分得很开。要是在八十年代,她一定看起来英气十足,他想着;穿着紧身骑装,戴一顶小帽,上面插一根雄鸡羽毛;也许和一位副官有一段风流韵事,然后安顿下来,变得独断专行,逢人便讲她过去的事迹。他倾听着。

“还好门是开着的。”玛吉说。她站在桌边,看着断掉的苹果皮和那盘苍蝇爬过的水果。有些美会枯萎,诺斯想;而有些,他看着她,会随着年纪变得更美。她头发花白,他猜她的孩子们应该已经长大了。可女人们照镜子时为什么会撅起嘴呢?他想知道。她在照着镜子,撅着嘴。接着她穿过房间,在壁炉边的椅子上坐下。

“啊,他可远远比不上尼金斯基!”她正说着。

“铃不响,水不流。”他有些笨拙地说,“要不就流个不停。”他又说,因为浴盆里的水还在水管里咕噜咕噜地响着。

她就会说这种话,他想。他打量着书架上的书。他拿出一本,上下颠倒地拿着。一本小书,接着另一本小书——脑海里又想起佩吉的讥讽。这些话虽然表面平淡,却深深刺痛了他。她如此激烈地攻击了他,仿佛对他充满了轻视;她当时的样子仿佛突然就要放声大哭。他翻开了那本小书。拉丁语,是吗?他选了半句话,任它在脑子里游荡。那几个字躺在那里,美丽迷人,却毫无意义,却以某种规律排列着——长夜漫漫无尽头。他记得他的导师说过,把句子最后的长词划出来。这些字飘浮在那儿,当它们正要显现出其意义,门口突然出现了一阵骚动。老帕特里克已经慢慢走了过来,殷勤地把手臂伸给了总督的遗孀,他们正庄重地走下楼梯,仿佛在进行一种奇特的古老典礼。其他人开始跟上了他们。年轻一代跟随着年老一代,诺斯心想着,把书放回书架,也跟了上去。只是他注意到他们也不是那么年轻了,佩吉——佩吉的头上有了白头发——她有三十七、三十八岁了吧?

诺斯站起身来。一开始他几乎不记得他们了。他见过他们已经是多年以前了,在他的记忆之上,此时粗粗见到,只觉陌生。

“玩得高兴吗,佩吉?”他们落在了后面,他说。他对她有种隐隐约约的敌意。她对他似乎很尖刻、失望,对所有人都感到不满,尤其是对他。

“门铃总是坏的,干嘛还要费力装门铃呢?”她身后的一个男人说道。

“你先走,帕特里克。”他们听到拉斯瓦德夫人亲切的声音大声说着,“这些楼梯不大适合……”她顿了顿,移动着很可能患了风湿的腿,“……那些老年人,他们……”她又停了停,因为她又在下另一级楼梯,“一直跪在湿草地上杀鼻涕虫。”

她站在那儿,愉快地笑着看着他们,好像她叫醒了睡着的人。

诺斯看着佩吉,笑了起来。他没料到她到最后说了那么一句话,可那些总督的遗孀们,他觉得她们大多有花园,大都在杀鼻涕虫。佩吉也笑了。但他感到和她在一起不大舒服。她攻击了他,可他们正站在那里,肩并肩。

“你们睡着了吗?”她说着,走进了房间,“我们一直在按门铃。”

“你见过老威廉·沃特尼吗?”她对他说。

“玛吉!”萨拉喊道。她正站在打开的门口,身上穿着晚礼服。

“没有!”他喊道,“他还活着?那个长着胡须的白色老海象?”

通常在读一本书之前,他会先设定场景,让某些东西沉下,让某些东西涌现。大海当中一座岩石密布的岛屿,他心想——那里有绿色的水域、一丛丛银色的草、沙地,远处还有海浪拍打时轻柔的叹息。他张开嘴开始读。突然他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有人出现——是在剧中还是在房里?他抬起头来。

“是的,他就是那样。”她说。门口站着一个穿白色背心的老人。

“场景是在大海当中一座岩石密布的岛屿。”他说。他停下了。

“老假海龟。”他说。他们不得不找回儿时常说的话,儿时的回忆,来消除他们之间的距离,他们之间的敌意。

他随便翻开一页。

“你还记得……”他说。

“好吧,你接着读。”她说,把书递给他。

“吵架的那晚?”她说,“那晚我用一根绳子爬出了窗户。”

“喜剧,”他简短地说,“对比,”他说,记起了一些读过的东西,“是连续性的唯一形式。”他胡乱加了一句。

“然后我们在罗马营地野餐。”他说。

“他接下来该怎么办?”她重复道。

“要不是那个可恶的小坏蛋告发了我们,我们永远都不会被人发现。”她说着,下了一级楼梯。

“他杀死了国王,”她说,“接下来他该怎么办?”她把手指夹在书页间,抬头看着他;他明白,这是个小把戏,目的是要拖延行动的时间。他也不想去。可是,如果埃莉诺希望他们去——他迟疑了,看着表。

“红眼睛的小畜生。”诺斯说。

“去准备走了。”他重复道。萨拉没答话。她拉了本书在面前,假装在看书。

他们被阻住停下了,肩并肩站着,等着别人先动起来。他们想不出别的话题可说。他记起过去他常常在储藏苹果的阁楼里给她念他写的诗,还有他们在玫瑰花丛旁走来走去时他也念诗给她听。而此时他们对彼此都无话可说。

他碰了碰开关,房间正中的电灯亮了。灯罩已经被取掉了,上面套着一个用发绿的纸卷成的圆锥。

“佩里。”他说,又下了一级楼梯。他突然记起了那个看到他们在那天早晨回家,然后告发了他们的红眼睛男孩的名字。

“去准备走了。”诺斯说。他走过房间,鼓捣着开关。

“阿尔弗雷德。”她补充说。

“帕吉特小姐!”女仆大声喊道,打开了门。

她仍然了解他的某些事情,他想,在内心深处他们仍然有着某些共同之处。这就是为什么,他想,为什么她在别人面前说的那些话,说什么“写些小书”,会深深伤害他。那是他们的过去在责骂他的现在。他瞥了她一眼。

“帕吉特小姐。”埃莉诺说。

可恶的女人们,他想,她们那么硬心肠,缺乏想象力。诅咒她们那好打听的小脑瓜子。她们受到的所谓“教育”都是些什么?只是让她们变得爱挑剔、吹毛求疵。老埃莉诺,就算是唠唠叨叨、腿脚蹒跚,也随时能比得上十来个佩吉。她既非此,亦非彼,他瞥了她一眼,想着,既不时尚也不过时。

一扇门后面传来含混不清的说话声。一个女仆迎接了她们。

她感觉到他在看她,所以看向了一旁。他在挑她身上的刺,她知道。是她的手?她的裙子?不,是因为她责难了他,她想。是的,她走下了又一级楼梯,现在我要被反击了;现在我因为说了他要写些“小书”,要被报复了。她想着,要得到回答,需要十到十五分钟,而且会是个离题万里,却非常令人讨厌的回答,非常令人讨厌,她想。男人的虚荣不可估量。她等待着。他又看了她一眼。现在他又在把我和那个女孩——我看到他和她说话了——做比较了,她想,他又看到那张可爱坚毅的脸。他会把自己和一个红唇烈焰的女孩拴在一起,变成一个苦力。他必须这样,而我不行,她想。不,我总是有一种负罪感。我会为此付出代价,会付出代价的,我一直这么对自己说,就算在罗马营地里时也是如此,她想。她将会无子无女,而他会生出小吉布斯,更多的小吉布斯,她想着,从一间律师办公室看了进去,除非她在年底离开他,去另找一个男人……她注意到律师的名字叫奥德里奇。但我不会再注意那些了,我会学会自己享受生活,她突然想着。她把手放到他胳膊上。

“我明白你说的涂抹——化妆,”她接着说,看了一眼她的侄女,“你看上去很好看,容光焕发。我喜欢年轻人化妆。我自己不行。我会觉得显得很艳俗——俗艳?——怎么说的?你不收的话我拿着这些铜钱怎么办?我该把它们留在楼下我的手袋里的。”她们爬得越来越高了。“我猜他们把所有这些房间都打开了。”她接着说——她们这时候已经到了有一条红地毯的地方,“以备迪利亚的小房间太挤了——当然了聚会应该还没有开始。我们到早了。所有人都在楼上。我听到他们在说话。来吧。要我先走吗?”

“今晚遇到什么有趣的人了吗?”她说。

“是吗?”埃莉诺说。要有人记得她父亲,她就会很高兴。“我猜他们把这些房间租出去了。”她又说。她们继续上楼。房间的门都开着。“那是律师的办公室。”她说,看着上面用白漆写着名字的文件柜。

他猜她已经看到了他和那个女孩在一起。

“我记得他。”佩吉说。

“有一个女孩。”他简短地说。

“那是我的出租车。”埃莉诺坚持说。佩吉走开了。“因为我讨厌参加那种寒酸的聚会,”埃莉诺继续说,跟着她,还举着那枚硬币,“你不记得你祖父了吗?他总是说:‘别为了半个便士的焦油就毁了一条好船。’要是你和他一起去买东西,”她接着说,她们开始爬楼梯了,“‘给我看你们最好的东西。’他总是说。”

“我看到了。”她说。

“别傻了。”佩吉说,推开了她的手。

她看向了一旁。

“现在,佩吉,”她说,递过去那个硬币,“让我来付我那一份。”

“我觉得她很可爱。”她说,仔细打量着楼梯间墙上挂着的一幅变了色的画,画上是一只长嘴鸟。

“哦,你真是太好了……”埃莉诺话没说完。女仆已经拿来了一个六便士。

“要我带她来见见你吗?”他问。

“不画的话我就像个鬼。”佩吉说。她觉得自己的嘴唇和眼睛周围看起来太紧绷了。她还从来没有感到过参加聚会这么不在状态。

这么说他在乎她的意见,是吗?她的手还放在他胳膊上,她感觉到袖子下面有什么紧张发硬的东西,碰触到他的身体,让她回想到人和人之间的亲密和距离,如果一个人想要帮助另一个受伤的人,其实他们之间是相互依赖的,这感觉让她心里生产一股激烈的情感,她几乎忍不住要大声呼喊。诺斯!诺斯!诺斯!但我不能再犯傻了,她心里想。

“你每次都要重画一遍吗?”埃莉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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