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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 (第3/5页)

“随便哪天晚上六点之后都可以。”她大声说,小心地又下了一级楼梯。这时他们已经到了最下面。

佩吉还在全神贯注地打整自己的脸。

餐厅门后传来了巨大的喧闹声。她把手从他胳膊上伸了回来。门猛地开了。

“突然你碰见一个六英尺两英寸的小伙子,而他就是那个婴孩。”埃莉诺继续说。

“勺子!勺子!勺子!”迪利亚大声喊着,夸张地挥舞着手臂,仿佛还在对里面的人做着演讲。她看到了侄儿侄女。“做做好事,诺斯,去拿勺子!”她喊着,朝他们俩伸着手臂。

佩吉正拿着一管什么东西,在嘴唇边上画着。

“为总督的遗孀拿勺子!”诺斯喊着,学着她的说话方式,模仿着她夸张的动作。

“她现在不怎么来城里了。只是来参加婚礼、洗礼等等。”埃莉诺接着说。

“在厨房里,地下室!”迪利亚喊着,朝着厨房楼梯挥着手臂。“来,佩吉,来。”她说,抓着佩吉的手,“我们都坐下准备用餐。”她冲进了他们晚餐的房间。里面满是人。人们坐在地板上、椅子上、办公室的凳子上。长办公桌、小打字桌,都被利用了起来。桌上散乱地摆着花,装饰着花。康乃馨、玫瑰、雏菊,乱七八糟地扔在那儿。“坐在地板上,哪儿都可以。”迪利亚命令说,混乱地挥着手。

佩吉正仔细看着镜子里,没有回答。

“勺子马上就来。”她对拉斯瓦德夫人说。夫人正从一个杯子里喝汤。

“不知道吉蒂今晚会不会来。”她沉思着。

“可我不想要勺子。”吉蒂说。她倾斜着杯子,喝着汤。

“……我们以前用来开会的。”埃莉诺说。她环顾四周。显然这里还是用作办公室,不过现在墙上挂着房屋中介的广告。

“不,你不用,”迪利亚说,“但别人需要。”

“哪个房间?”佩吉心不在焉地说。她正在仔细打量她的脸。

诺斯拿来了一堆勺子,她从他手上拿走了。

“我猜这是不是那个房间……”她说。

“谁要勺子,谁不要?”她说,把勺子在她面前挥舞着。有人要,有人不要,她这么想。

“我看着真像个流浪汉!”她说,拿把梳子梳了梳头发。“晒得像个黑鬼!”然后她让开了,等着佩吉。

她这一类人,她觉得,不需要勺子;而其他人——那些英国人——需要。她这辈子都在这样区分着人们。

她们走进了一楼的一个房间,这里是间办公室,但重新布置了一下,现在可以用作衣帽间。桌上放了一面镜子,镜子前放着装发夹和发梳的托盘。她走到镜子前,草草地打量了一下自己。

“要勺子吗?勺子?”她说,略有些满足地看着挤满人的房间。她注意到各色各样的人都聚在了这里。这一直以来都是她的目标,把人们混杂在一起,废除英国人生活中的荒唐传统。今晚她做到了,她想。这里有贵族,也有平民;有衣着光鲜的人,也有粗衣素服的人;有人从杯子里喝汤,也有人等着别人送来勺子,也不顾汤正在变冷。

“我们在哪儿脱下斗篷?”她问,“在这儿吗?”

“我要一把勺子。”她丈夫说,抬头看着她。

“别管了,”埃莉诺说,一枚硬币滚走了,“全是我的错。”女仆打开了门。

她皱起了鼻子。成千上万次了,他再次让她的梦想破灭。她本想嫁给一个狂热的叛逆者,却嫁给了一个最尊敬国王、最尊崇帝权的乡绅,而且也部分地是因为这个原因——因为他到了现在,也还是一个非常杰出的男人形象。“给你姑父一把勺子。”她干巴巴地说,把一堆勺子都给了诺斯。然后她在吉蒂旁边坐下,吉蒂正大口吞着汤,就像个参加学校宴会的孩子。她放下空杯子,放在乱花当中。

佩吉推开了她的手,硬币滚落在门阶上。她们俩同时蹲下来捡,头撞到了一起。

“可怜的花。”她说,拿起一支摆在桌布上的康乃馨,咬在嘴里。“它们会死的,迪利亚——它们需要水。”

“不行,那不行,”她说,“来,拿着——”

“如今玫瑰都很便宜,”迪利亚说,“牛津街上的小推车两便士一束。”她说。她拿起一支红玫瑰,伸到灯光下,玫瑰看起来发着光,花瓣半透明的,上面的脉纹清晰可见。

埃莉诺还在钱包里摸索着,没有回答。

“英国真是个富饶的国家!”她说,放下了玫瑰。她拿起杯子。

“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内尔?”佩吉说,想要转移埃莉诺的注意力,免得她一直想着要付她那份车费。她们正站在门口。“普通人——普通人应该做什么?”她问。

“我总是这么对你说的,”帕特里克说,擦着嘴,“全世界唯一一个文明国家。”他又说。

房子里这时很安静,只听到浴盆里的水流走的声音。天花板上出现了水纹波动的图案。外面的街灯灯光上下打着转,令对面的房屋显出一种奇特的淡红色。白昼的喧嚣已经消逝,街上也再没有手推车在咔哒咔哒被推着。蔬菜贩子、管风琴演奏者、练声的女人、吹长号的男人,全都推走了手推车,拉下了百叶窗,关上了钢琴琴盖。如此宁静,一时间诺斯觉得自己仿佛身在非洲,坐在月夜下的阳台上。但他回过神来。“聚会呢?”他说。他站起身,扔掉了香烟。他伸了伸身子,看着表。“该走了,”他说,“去准备一下。”他催促她。因为他觉得,参加聚会的话,要是去的时候人们都开始离开了就太荒唐了。派对这时候应该已经开始了。

“我本来以为我们差不多要搞砸了。”吉蒂说,“倒不是说今晚看起来像是在考文特花园吃晚餐。”她说。

“那些有多少是真的?”他问她。她已经陷入了沉默。那些实实在在的字——那些实实在在的字漂浮到了一起,在他脑子里组成了一句话——他觉得那表示她很穷,她必须挣钱糊口,可她刚才讲话时的兴奋,也许是因为喝了酒,却创造出了另一个人,另一个外貌相似的人,必须要将其凝结才能成为一个整体。

“啊,这倒没说错。”他叹了口气,继续着他自己的思绪,“很抱歉这么说,可和你比起来,我们就是野蛮人。”

是的,他想,有声音了,有姿态了,还有对别人的脸的回忆,然而还有一些真实的东西——也许是在这寂静之中。不过并不寂静。他们能听到犹太人在浴室里重重地踩地板的声音,似乎是他在擦干身体时,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这时他打开了门,他们听到他上了楼。水管开始发出空洞的咕噜声。

“他要把都柏林城堡再夺回来才会开心。”迪利亚嘲笑他说。

“响起了嗡嗡嗡和咯咯咯的声音,是巨大的机器在运转,小男孩们拿着长条的纸张突然出现,黑色的纸,脏兮兮的,印上的油墨还没干。‘请等一会儿。’他说,在纸边上写了点什么。可那浴盆里的犹太人,我说——犹太人……那犹太人——”她突然停下,一口喝完了酒杯里的酒。

“你不喜欢享受自由吗?”吉蒂说,看着这个古怪的老人,他的脸总是让她想起一颗长着毛刺的醋栗。可他的身材倒是非常宏伟。

“在报社办公室的男人,”诺斯打断了她,“他认识你父亲。然后呢?”

“在我看来,我们的新自由比我们的旧奴隶制要糟糕得多。”帕特里克说,拿着牙签鼓捣着。

“哦,给了谁?”她大笑起来,“给了一个穿灯笼裤的男人。‘我在牛津时认识你父亲。’他说,摆弄着桌上的吸墨纸。吸墨纸的一角印着一个花饰的车轮。你觉得什么是不可解决的问题呢,我看着这个红褐色的男人,问他,他脸刮得很干净,两颊红润,羊肉喂养的——”

又是政治,金钱和政治,诺斯想。他正拿着最后几把勺子,四处走动着,无意中听到他们说的话。

“等等!”诺斯打断了她,“你到了一间办公室,”他拍着桌子,“你把介绍信拿了出来,给了谁?”

“你不是想说所有那些努力都是白费气力吧,帕特里克?”吉蒂说。

“但我有一个护身符,一块发光的宝石,一块透明的绿宝石,”她拾起地板上的一个信封,“一封介绍信。我对那个穿着桃红色长裤的仆役说:‘让我进去,老兄。’他领着我穿过紫色堆砌的长廊,来到一扇门前,一扇桃花心木的门。我敲了敲门,一个声音说:‘进来。’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她停了停。“一个矮壮的红脸男人。他桌上的花瓶里插了三枝兰花。我想,那花是你太太离开时硬塞进你手里的,汽车开走时将碎石压得嘎嘎响。在壁炉台上还是那张照片——”

“自己到爱尔兰来看看吧,夫人。”他冷冷地说。

“继续,继续。”他说。

“要下结论为时尚早——还早着呢。”迪利亚说。

她坐了起来,她自己说话的声音已经变成了颠簸小跑的节奏,惹得她自己大笑起来。

她丈夫的视线投向了她身后,他忧伤无辜的眼神就像一只再也无法去打猎的老猎犬。只是这双眼睛再也无法久久地紧盯着东西。“那个拿着勺子的家伙是谁?”他说,视线停在了诺斯身上。诺斯正站在他们身后,等着。

“旁边有人经过,有昂首阔步的,有偷偷摸摸的,有面色苍白的,有眼圈发红的,有戴圆顶礼帽的,不计其数的一支卑恭的打工大军。然后我说:‘我必须得加入你们的共谋吗?把手,把干净的手,弄脏,’”她在起居室的半明半暗中挥舞着那只手,他能看见手上的微光,“‘受雇于人,服侍主子;全都因为我浴室里的一个犹太人,全都是因为一个犹太人?’”

“诺斯,”迪利亚说,“来坐到我们这儿来,诺斯。”

“是吗?”他提示说。

“晚上好,先生。”帕特里克说。他们已经见过了,但他忘了。

“于是我戴上帽子,穿上外套,一腔怒火地冲了出去。”她继续说,“站在桥上,我说:‘我就是杂草吗?被一天来两次、没有丝毫意义的潮水冲到这里,又冲到那里?’”

“什么,莫里斯的儿子?”吉蒂说,突然转过身来。她友善地握了握他的手。他坐下来,吞了一口汤。

“继续。”他点点头。

“他刚从非洲回来。他在那儿经营一座农场。”迪利亚说。

“然后,”她说,抿了口咖啡,“我回到了起居室。早饭已经摆好了。炒鸡蛋,一点烤面包。利迪娅穿着破衬衫,头发也没梳。无业游民在窗下唱着赞美诗。我对自己说——”她扬起了手,“‘被玷污的城市,没有信仰的城市,全是死鱼和破旧煎锅的城市——’我想起了河岸上退潮的时候。”她解释说。

“这个古老的国家给你什么样的感觉?”帕特里克说,亲切地朝他侧过身去。

“然后呢——?”他问。

“到处是人。”他说,环顾着房间,“而且你们都在谈论金钱和政治。”他补充说。这是他常备的几句话。他已经说过二十遍了。

“‘呸!’我就是那么说的。”她大笑起来,“‘呸!’——一个寒冷冬天的早晨我走进浴室,‘呸!’”她举起手,“‘呸!’”她停了停。

“你在非洲?”拉斯瓦德夫人说,“为什么放弃了你的农场?”她问道。她盯着他的眼睛,说话的方式在他意料之中,非常居高临下,令他讨厌。关你什么事,老太太?他心想。

他发出一个声音,像是“呸!”

“我差不多受够了。”他大声说。

她点点头。

“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去当一个农民!”她喊道。这可有些不合时宜吧,诺斯想。她的眼睛也是,她该戴一副夹鼻眼镜,但她没有。

“你和他共用一个浴盆?”他问。

“可在我年轻时,”她说,有些凶狠——她的手又短又粗,皮肤粗糙,他记得她做花园里的活儿,“这是不允许的。”

诺斯觉得全身掠过一阵颤栗。食物里的头发、脸盆里的头发,别人的头发让他觉得快吐出来了。

“不,”帕特里克说,“我认为,”他接着说,拿叉子敲着桌子,“要是一切能恢复原样,我们会非常非常高兴的。战争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嗯?拿我来说,我是被毁了。”他忧郁而忍耐地左右摇着头。

“他还在浴盆里留下了头发。”她最后说。

“听你这么说很遗憾,”吉蒂说,“但就我而言,旧时代非常糟糕、邪恶、残酷……”她的眼睛激动得变成了蓝色。

他在用海绵擦拭身子,一边喷着鼻子。

那个副官呢,还有上面插着雄鸡羽毛的帽子?诺斯心想。

透过轻薄的墙壁他们能非常清楚地听到声音。

“你不同意吗,迪利亚?”吉蒂对她说。

“和裁缝店的一个漂亮女孩订了婚。”她又说。

可迪利亚正越过了她,用她那种有些夸张的爱尔兰歌咏腔调,和隔壁桌子的人说着话。我难道不记得这个房间了吗,吉蒂想着,开会、辩论。那是关于什么事?武力……

他们倾听着。

“亲爱的吉蒂,”帕特里克打断了她的思绪,他的大手拍着她的手,“那正是我的观点的另一个例子。现在这些女士们有了选举权,”他对着诺斯说,“她们过得更好了吗?”

“亚伯拉罕森,做油脂生意的。”她说。

吉蒂一时间样子非常暴躁,接着她笑了。

“这犹太人是谁?”他问。

“我们不会争吵的,老朋友。”她说,轻轻拍了拍他的手。

他们听着流水的声音。那男人在用海绵擦洗身子,一边咳嗽,清着嗓子。

“爱尔兰人的问题也是一样。”他接着说。诺斯看出来他又要循着老路,回到他那些老生常谈的圈子上去了,就像一匹气喘吁吁的老马。“他们会很高兴重新加入帝国的,我敢打包票。我出生的家庭,”他对诺斯说,“已经效忠国王和祖国,长达三百——”

“不。”他说。

“英国移民。”迪利亚有些突然地说,又开始喝汤。他们单独在一起时就是吵着这些事,诺斯想。

“继续吧……”萨拉说,“社会近乎蛮荒粗鲁,”她重复着最后几句,“此处静享甜美孤独。”

“我们在这个国家已经定居了三百年。”老帕特里克继续说,踏上了他的老路——他一只手放在诺斯的胳膊上,“对我这样一个老家伙,一个老古董而言——”

“该死的犹太人!”他喊道。想起隔壁的浴盆里有陌生男人身上的一圈油脂,让他感到恶心。

“胡扯,帕特里克。”迪利亚插嘴道,“我从没见你这么年轻过。就像五十岁一样,对吧,诺斯?”

“明天浴盆边上就有一圈油。”她说。

帕特里克摇了摇头。

“那犹太人在洗澡?”他重复道。

“我连七十岁都不像呢。”他简单地说,“……可对于我这样一个老家伙来讲,”他接着说,拍了拍诺斯的胳膊,“有着这样许多美好的感觉,”他有些含糊地朝墙上钉着的一张标语点了点头,“——还有美好的事物,”他指的也许是那些鲜花,但他说话时他的头不自觉地猛晃着,“这些家伙向彼此开火到底是想要什么?我从不加入什么社团,我也不签署什么像这些——”他指着标语,“你叫这些什么?声明——我就去朋友那儿,迈克,或者是帕特——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们——”

“那犹太人在洗澡。”她说。

他俯下身捏了捏脚。

“犹太人?”他说。他们倾听着。他现在听得非常清楚了。有人在拧开水龙头,在对面的房间里洗澡。

“老天,这鞋子!”他抱怨道。

“是那个犹太人。”她喃喃道。

“很紧,是吧?”吉蒂说,“脱掉吧。”

他听到了一个声音。这声音是在诗之中还是之外?他想着。在之中,他想,正要继续,她抬起了手。他停下了。他听到门外沉重的脚步声。有人要进来吗?她的眼睛盯着门。

为什么把这个可怜的老小孩带到这里来,诺斯想着,还被塞进这双紧巴巴的鞋子里?很显然他是在和他的狗说话。他抬起眼睛,想要回到刚才他一直在说着的话题上去,此时他眼中有一种眼神,就像是一个猎人看到宽广的绿色池塘上划着半圆飞起的鸟儿。但鸟儿们在射程之外。他记不起他说到那儿了。“……我们围坐着桌子,”他说,“讨论着各种事情。”他的眼神变得温和、空洞,仿佛引擎被断了电,他的大脑在无声地滑行。

此处静享甜美孤独……”

“英国人也会讨论事情。”诺斯敷衍地说。帕特里克点点头,茫然地看着一群年轻人。但他对别人说的话其实并不感兴趣。他的头脑再也跟不上他的心跳。他的身体依然漂亮匀称,是他的头脑衰老了。他会把同一件事翻来覆去地讲,说完后,他就会剔着牙齿,坐着盯着眼前。这会儿他就这么坐着,手指间松松地拿着一朵花,他没有看着花,他的思想在滑行——迪利亚打断了他的思绪。

“社会近乎蛮荒粗鲁——

“诺斯得去和他朋友说说话了。”她说。她就像许许多多的为妻者一样,明白丈夫开始惹人烦了。诺斯想着,站起身来。

他又开始念。这些字脱口而出来到房间里,就像是实物确实存在一般,坚实而独立;而当她在倾听时,这些字因为和她接触又发生了变化。当他读到第二首诗的最后——

“不用等别人介绍,”迪利亚说,挥了挥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随意些。”她丈夫也附和着,拿花敲打着桌子。

“继续。”她说。

诺斯很高兴有机会走掉,可他现在能去哪儿呢?他环顾房间,又一次感到自己是个外来者。所有这些人都认识彼此。他们叫着彼此的教名或昵称——他正站在一小群年轻男女的外围。他继续站在外圈,听着,感觉到他们每个人都已经是某个小团体的一员。他想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又不想把自己牵扯进去。他倾听着。他们正在争论着,政治和金钱,他心想,金钱和政治。这几个字又派上用场了。但他听不懂他们已经是热火朝天的争论。他想,我从没感觉过自己这么孤独。人越多越觉孤独,这句老话说得没错;在群山里、森林中,令人感觉被包容;在人群中,却令人感觉被排斥。他转过身,假装在看一份在贝克思希尔的一家吸引人的地产的详情,不知为何帕特里克把它称作“声明”。“所有卧室都配有自来水。”他读着。他无意中听到谈话的片段。有牛津的,有哈罗的,他继续听着,辨认出在学校里、大学里学会的那些说话的小花招。在他听来,他们仍然还在开着那些私下里的小玩笑,关于琼斯在跳远比赛中险胜,还有老狐狸——或者是校长的别的名字。听到这些年轻人谈论政治,就像是听到私立学校里的小男孩们说话。“我说得对……你错了。”他想着,在他们这个年纪,他已经去过了战壕,已经见过了杀人。可那算是良好的教育吗?他把重心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他想着,在他们这个年纪,他已经独自待在一个农场里,管理一群绵羊,最近的白人都在六十英里之外。可那算是良好的教育吗?不管怎么说,听着他们的争论,看着他们的动作,听到他们说的粗话,他觉得他们全都是同一个类型。公立学校和大学,他回头打量着他们。可那些清洁工、管道工、缝纫女工、装卸工,他们又在哪儿呢?他想着,在心里列出了S开头的各种职业的名单。迪利亚对她的胡乱交友那么得意,他想着,扫了一眼那些人,那里却只有贵族先生们和公爵夫人们,还有哪些词是以D开头的?他心里想着,再次细看着那张海报——妓女和懒汉?

念完后,他停下了。

他转过身。一个面带稚气的和善男孩正看着他,他鼻子上满是雀斑,穿着平常的便装。要是他不当心的话,他就会也被拉进去的。再没什么比加入社团,比签署帕特里克所说的“声明”更容易的了。但他不相信加入社团、签署声明之类。他回转身,又回到那个吸引人的住宅,四分之三英亩的花园,卧室里都配有自来水。他想,人们聚在租来的大厅里,假装在读书。有一个人站在讲台上。先是一个握着打气泵把手的动作,接着一个拧湿衣服的动作,然后那个声音,古怪地从那个小身影上分离出来,被扬声器夸张地放大,在大厅里回响轰鸣:公正!自由!于是,一时间,他们膝盖紧贴膝盖,如楔子般挤得紧紧的,一道声波,一阵令人激动的震颤,在皮肤上掠过;到了次日早上——他眼光再次扫过房屋中介的海报,心想,却没有一点意义,没有一个词能满足即便是一只麻雀。他们说的公正和自由是什么?他问,所有这些每年挣两三百英镑的善良的年轻人。他觉得有什么不对,在言语和现实之间,有一道鸿沟,有一种错位。如果他们想要改造世界,他想,为什么不从这里开始,从他们的中心开始?他抬起脚,正撞上了一个穿白色背心的老人。

“不用,”他说,“我来背诵点什么。”他开始大声念着他唯一能背得上来的一首诗。在半明半暗中他大声说出这些字,听起来十分优美,他想,也许是因为他们看不清彼此。

“嗨!”他说,伸出了手。

“要我开灯吗?”她问。

是他叔叔爱德华。他看起来就像一只身体已经被吃空了的昆虫,只剩下了翅膀、空壳。

“没灯我看不清。”他说。这条街上天黑得很快,房子之间隔得太近。一辆车开过,一道光在天花板上划过。

“很高兴见到你回来,诺斯。”爱德华说,热情地握着他的手。

没错,时间还早。不过为什么,他打开书翻着,心想,为什么她不想去?她害怕吗?他猜想着。他看着她蜷缩在椅子上。她的裙子很破旧。他看着书,可根本看不清楚。她还没点灯。

“非常高兴。”他重复道。他有些腼腆。他非常瘦,他的脸看起来就像是被各种精细工具雕琢过,就像是在寒夜里被留在户外,整个被冻结了。他仰着头的样子就像是一匹马在咬马嚼子,而他是一匹老马了,蓝眼睛的马,他的马嚼子再也不会令他烦躁。他的举动出于习惯,而非感觉。这些年来他都在做些什么?诺斯想知道。他们站在那儿,打量着彼此。在编辑索福克勒斯的书?如果有一天索福克勒斯已经被编完了,那会怎样?到那时他们又该怎么办,这些被吃空了的只剩下空壳的老人?

她又蜷起身子,手里握着杯子。

“你长结实了。”爱德华说,上下打量着他,“你长结实了。”他重复道。

“那么,”她说,把咖啡递给他,同时拿起那本书,“看书吧,看到我们该走时为止。”

他的态度中有种微妙的敬意。作为学者的爱德华,在向作为士兵的诺斯致敬。是的,但他们发现要说起话来并不容易。诺斯觉得他的风度中似乎有一种烙印,他终究在这片尘嚣之外还保存了某些东西。

“我必须去,是吗?”她说,开始倒咖啡。

“我们坐下好吗?”爱德华说,好像希望能和他认真地谈些有趣的事。他们四处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他不曾浪费时间和那些老赤毛猎犬说话,不曾浪费时间举枪射击。诺斯想着,环顾四周,想在房间里找个安静的地方可以坐下来谈话。可只有在埃莉诺那边的角落里,有两个空着的办公室凳子。

“你必须去。”他说。她的态度让他恼火——埃莉诺的声音还在耳边。

她看到了他们,大声喊着。“哦,爱德华在那儿!我想问问……”她开口说。

“老埃莉诺,漫游的埃莉诺,眼神疯狂的埃莉诺……”她沉思着,“我去吗,不去,去吗,不去?”她哼着,抬头看着他。“不,”她说,把脚放到了地上,“我不去。”

和校长的面谈竟然被这个冲动、愚蠢的老妇人打搅了,真是种解脱。她伸着手帕。

“因为她们老了,想让你去。”他说,站在她身边俯视着她。

“我打了个结。”她说。没错,她手帕上有个结。

“去迪利亚的聚会?为什么要去迪利亚的聚会?”她问。

“我为什么打了个结?”她抬头问道。

“她叫我告诉你去参加迪利亚的聚会。”他说。

“打结是一种值得称赞的好习惯。”爱德华恭敬、简短地说,略有些僵硬地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但同时,明智的做法是……”他停下了。这就是我喜欢他的地方,诺斯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心想,他总是留半句话不讲完。

“是埃莉诺。”诺斯说。他放下电话,回到萨拉旁边。她还在上下摇着脚。

“是为了提醒我——”埃莉诺说,手伸到厚厚的白发上。接着她停下了。诺斯偷偷看了一眼爱德华,心想,是什么让他看起来如此平静,如雕像一般,当他带着令人钦佩的平和等着他姐姐记起来为什么自己在手帕上打了个结。在他身上有一种不可更改的东西,他留了半句话不讲完。他觉得他从未让自己去担心政治和金钱。在他身上有一种封存起来的清楚明了的东西。诗歌和过去,是吗?正当他盯着他的时候,爱德华对他姐姐笑了笑。

“可我坚持要付我那一半。”埃莉诺说,打开了她的钱包。

“是什么,内尔?”他说。

“是我叫的车,我叫的车。”佩吉说。

那是一个平静的笑容,一个隐忍的笑容。

出租车在一座窗户里灯火通明的房子旁停下。佩吉俯身打开了车门。她跳下车,付了车费。埃莉诺紧跟在她后面。“别,别,佩吉。”她说。

诺斯插了话,因为埃莉诺还在久久思索着打结的原因。“我在好望角遇上了一个极其仰慕你的人,爱德华叔叔。”他说。他突然想起了名字——“阿巴斯诺特。”他说。

“他只要拐个弯,就行了。”她说。“我不会泄气的。”她说,车拐了个弯。“旅行,你看,当一个人必须和各色各样的其他人混在一起,在船上,或者是那种必须待的小地方——离开了熟悉的路途——”出租车正滑过一座座房子——“你应该去那儿,佩吉。”她说,“你该去旅行,当地人非常美,你知道吗,半个身子裸露着,在月夜下走进河里;——就是那边那座房子——”她拍了拍窗户,出租车慢了下来。“我说到那儿了?我不会泄气的,因为人们那么和善,心地那么善良……所以只要有普通人,像我们一样的普通人……”

“R. K.?”爱德华说。他把手伸到头边,笑了笑。这句恭维令他高兴。他自负、敏感——诺斯偷偷看了他一眼,又添上了另外一个印象——已经定了型。如上了一层光亮的釉面一般,就像那些处在权威地位的人。因为他现在是——是什么?诺斯记不清了。教授?校长?总之是一个对他有成见的人,因此他无法再保持放松。不过,阿巴斯诺特,R.K.,曾经满怀感情地说过,他对爱德华的感激比对任何人都多。

“他会及时走上正路的。”她说。他们正缓缓地绕着广场滑行。她耐心地等着,手里抓着钱包。她看到屋顶上面一片黑暗的天空。太阳已经落下了。天空在一时之间看起来就像乡村里的原野和森林上空的天空一般宁静。

“他说他对你的感激比对任何人都多。”他大声说。

“是吗?”她说,“不过……”一张报纸公告牌,印着大大的黑字,似乎帮她讲完了她的话。他们快到迪利亚住的广场了。她开始摸索着她的钱包。她看了看计程表,上面的数字已经爬得很高了。那司机正在绕远路。

爱德华对这句恭维没有做任何反应,但他很高兴。把手放在头边是他的习惯动作,诺斯记得。埃莉诺叫他“小黑鬼”,她还嘲笑他,她喜欢像莫里斯那样的失败者。她坐在那儿,手里拿着手帕,嘲讽地偷偷笑着,她想起了过去的事。

“是的,”佩吉说,“他说我们不谈别的,只谈金钱和政治。”她说。她总是挑他的刺,因为他不是被杀死的那个;可这是不对的,埃莉诺想。

“你有什么打算?”爱德华说,“你该好好放个假。”

可是为什么你不再感觉过得愉快了呢?埃莉诺心想。她弟弟的死的确令人难过,可她总是发现在两个人中诺斯要有趣得多。出租车在车流中穿梭,拐进了一条后街,现在遇上红灯停下了。“诺斯回来了,真好。”埃莉诺说。

在他的态度中有些令人受宠若惊的东西。诺斯觉得,就像是一位校长在欢迎一个获得荣誉的学生回到母校。但他是真诚的,他不会说假话,诺斯想,这也就有些令人担心。他们都没说话。

“是的。”佩吉简短地说。

“迪利亚今晚在这儿召集了很多优秀的人,不是吗?”爱德华对埃莉诺说。他们坐在那儿,看着那些不同的人群。他清澈的蓝眼睛和蔼地打量着这幅场景,眼睛里却有着讥讽。诺斯心想,他在想些什么呢。他觉得在那面具后面有些别的东西。这东西让他与这团混沌格格不入。是过去?是诗歌?他看着爱德华线条分明的侧脸,想着。他的侧脸比他记忆中的更好看一些。

“现在的人都不穿好看的衣服了吗?”埃莉诺说,指着另一个长着漂亮头发、穿着一件鲜艳的长斗篷的女孩和另一个穿晚礼服的年轻男子。

“我想要重温一下我的古典文学,”他突然说,“倒不是说我对这方面有多熟悉。”因为害怕校长,他又可笑地加了一句。

这阵停顿似乎把她们暴露在某种思绪当中,而她们俩都想将此抛开。

爱德华似乎没有在听。他正看着眼前这奇特的一片混乱,他扶了扶眼镜,又任它落下。他抬着下巴,脑袋搁在椅背上。人群、喧闹、刀叉碰撞声,都让谈话成为了多余。诺斯又偷偷看了他一眼。过去和诗歌,他心想,这些才是我想谈论的东西。他想大声把它说出来。但爱德华太独特太有条理,太过黑白分明、线条清晰,他的头歪着放在椅背上,要问他问题太不容易。

出租车仍然被堵着,一动也不动。

这会儿他正谈着非洲,而诺斯想谈谈过去和诗歌。他想着,那些东西——过去和诗歌——就在那里,被锁在那个漂亮脑袋里,这个脑袋就像一个希腊男孩的头,只是已经头发花白。为什么不把它撬开?为什么不能与人分享?他出了什么问题?他想着,回答着常见的英国聪明人关于非洲和国家状况的问题。为什么他不能随意一些?为什么他不能拉开那块遮羞布?为什么把那些东西全都锁起来,雪藏起来?他觉得因为他是一个教士,一个喜欢装神弄鬼的人;他能感觉到他的冷淡,这个美丽词句的守护人。

“这并没有什么意义。”佩吉尖刻地说。

爱德华和他说起话来。

“在战争中说过的唯一的好话。”她大声说,读着雕像底座上刻着的字。

“我们得定个日子,”他说,“今年秋天。”他是认真的。

埃莉诺感到一阵震惊。像是有一把刀切开了她的皮肤,留下一股不舒服的感觉的涟漪;但她身体里坚实的东西却未被触碰到,她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觉得她那样想是因为查理,她感到她声音里的苦涩,查理——她的弟弟,一个善良憨厚的男孩,在战争中被杀死了。

“是的,”诺斯大声说,“我很高兴能……在秋天……”他看到眼前一座房子,爬山虎成荫的房间、缓缓走着的管家、玻璃酒瓶,还有人递上一盒上好的雪茄。

“总是让我想起卫生棉的广告。”佩吉说,瞥了一眼一个身着护士服、伸着手的女人的背影。

陌生的年轻人端着托盘,给他们送来了各种食物。

“他带我们去哪儿?”她说,看着窗外。他们已经到了伦敦的市中心,灯火通明的地方。灯光落在宽阔的人行道上,落在辉煌灿烂点着灯的政府办公处,落在外表苍白古老的教堂上。四处显现着打眼的广告。那边有一瓶啤酒,倾倒着,然后停下,接着又开始倾倒。他们已经到了剧院区。那儿就是常见的花哨俗艳,令人眼花缭乱。身穿晚礼服的男人女人们走在马路当中。出租车开动着,又停下。她们坐的出租车被阻住了,停在一座雕像下面一动不动,灯光照在惨白的石膏雕像上。

“你真是太好了!”埃莉诺说,端起一杯酒。他自己拿了一杯,装的是某种黄色液体。他猜是一种冰汽酒。小气泡不断升起到表面、破裂,他看着气泡升起、破裂。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过了一会儿,她说道。一幅画面——另一幅画面——已经浮上了水面。迪利亚在那儿,站在房间正中;哦天哪,天哪!她正说着;一辆二轮出租马车已经停在了隔壁房子门口;而她自己正看着莫里斯——是莫里斯吗?——走到街上去寄一封信……她没做声。我不想回到过去,她想着。我想留在现在。

“那个漂亮女孩是谁?”爱德华侧着脑袋说,“在那边,站在角落里,在和年轻人说话?”

“压抑?”她重复道。她如今很少想着自己了,因此感到诧异。

他非常和蔼、温文尔雅。

“你年轻的时候是受了压抑吗?”她大声说,模模糊糊地记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祖父没了手指的地方是发亮的骨节,还有狭长昏暗的客厅。埃莉诺转过头,她有些诧异。

“他们很可爱,不是吗?”埃莉诺说,“我正在想呢。……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年轻。那是玛吉的女儿……那个和吉蒂说话的是谁?”

“是的。”佩吉敷衍地说,看着那涂脂抹粉的脸和鲜艳的围巾,那白色的背心和朝后梳得顺滑的黑发。随便什么都能让埃莉诺分心,随便什么都能吸引她,她想着。

“那是米德尔顿。”爱德华说,“什么,你不记得他了?你以前一定见过他的。”

她停下了,街上的景象转移了她的注意力。“现在的人都不穿好看的衣服了吗?”她说,指着一个头发很漂亮的女孩和一个穿晚礼服的年轻男子。

他们聊着天,愉快自在地享受着时光。纺织工和小保姆,诺斯想着,在完成一天的工作后舒适地晒着太阳。埃莉诺和爱德华在他们各自的小圈子里,收获着硕果,宽容而自信。

“哦,印度。现在印度算不上什么。”埃莉诺说,“旅行太简单了。只需要买张票,登上船……可我想在死之前看一看,”她接着说,“看看不一样的东西……”她手伸出窗外挥舞着。她们正经过政府大楼,办公室什么的。“……另一种文明。比如,西藏。我看过一本书,作者是一个名叫——叫什么来着?”

他看着黄色液体里的气泡升起。他觉得对他们而言无可厚非,他们有过风光的时日,而对他不行,对他们这一代不一样。对他而言,生活塑造在喷嘴上(他正看着气泡升起),在弹簧上,在奔涌的喷泉之上;那是另一种生活,别样的生活。没有会堂和声音回荡的扩音器,不是跟随在领袖后面,群集在一起踏步行军,一群群、一队队、一帮帮,锦衣华服。不,从内心开始,让魔鬼显出原形,他想着,看着一个额头俊美、下颌无力的年轻人。没有黑衬衫、绿衬衫、红衬衫——总是在公众的眼光下摆着姿势;那些全是瞎掰。为什么不击倒障碍,让一切变得简单?一个如一整块果冻的世界,巨大的一块,他想,将会变成一个如布丁的世界,一个如白色床单的世界。为了保留诺斯·帕吉特——玛吉嘲笑的这个男人,拿着帽子的法国人——的象征和符号,同时要伸展开去,在人类的意识当中击起一阵崭新的涟漪,那就要成为气泡和水流,水流和气泡——我自己要和这世界合在一起——他举起了酒杯。无须具名,他想,看着那清澈的黄色液体。但我意味着什么,他思考着——在我看来,仪式不可信,宗教已死;我不适合,就像那人所说,不能适合任何地方?他停顿了。手中拿着酒杯,脑中出现了一句话。他想要再造出别的句子。可是如何能够,他想——他看着埃莉诺,她手里拿着一块丝帕坐在那儿——除非我知道在我的生活中,在别人的生活中,什么是实实在在,什么是真实。

“年轻?”佩吉说,“我永远都不可能像你那么年轻!”这回是她拍了拍姑姑的膝头。“心血来潮闲游印度……”她大笑起来。

“朗科恩的儿子。”埃莉诺突然说,“我公寓门房的儿子。”她解释说。她已经打开了手帕上的结。

“和别人见面的问题。关于不能错过机会和别人见面。”

“你公寓门房的儿子。”爱德华重复道。他的眼睛就像是冬日里太阳休憩的一片原野,诺斯想着,抬头看着——冬天的太阳,没了热量,却还有一些暗淡的美丽。

“什么?”佩吉微微一惊,问道。

“他们叫他看门人。”她说。

“你太年轻了,还感受不到。”埃莉诺说。

“我讨厌那个词!”爱德华说,略有些颤抖,“门房是体面的说法,不是吗?”

她和埃莉诺单独坐在出租车里。他们驶过各种房子。她是在哪儿开始的,我又是在哪儿结束的?她想着……他们继续行驶着。她们是两个大活人,坐车穿过伦敦;两个生命火花被禁锢在两个单独的身体里;这两个被禁锢在两个单独的身体里的生命火花,此时正坐车经过一家电影院。她想着。可什么是此时?我们又是什么?这个谜题太难了,她没法解答。她叹了口气。

“我也是这么说的,”埃莉诺说,“我公寓门房的儿子……对了,他想,他们想让他上大学。所以我就说,如果我能见到你,我就会请你——”

他们继续行驶着。怎么才能把那一点表达准确呢?佩吉想着,想在肖像画上再添一笔。是“多愁善感”?或者恰好相反,那是很好的感觉……很自然……对吗?她摇摇头。我真没用,不知道怎么描述别人,她对医院里的朋友说。太困难了……她不像那样,一点都不像,她想着,手轻轻挥了挥,好像是在擦掉画错了的轮廓。正在这时,医院里的朋友消失了。

“当然了,当然。”爱德华和善地说。

“这是人们见面的一种途径,”埃莉诺接着说,“现在我们都来了——不只是你,我们全部,没人想要错过机会。”

没关系的,诺斯心想,那不过就是人正常说话声音的音量。当然了,当然,他重复道。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她说,轻轻拍了拍她的膝头。(佩吉想,我没表现出我讨厌来吗?)

“他想上大学,是吗?”爱德华继续说,“他通过了哪些考试,嗯?”

佩吉对她医院里的朋友说,她想要得到解释的那些问题,要么就是像二加二等于四那么简单,要么就是非常难,世上没人知道答案。而如果你对她说,“八乘以八等于多少?”——她笑着看着姑姑在窗口的侧影——她就会拍着额头说……埃莉诺再次打断了她的思绪。

他通过了哪些考试,嗯?诺斯重复道。他也重复了这句话,但具有批评的意味,仿佛他是演员兼评论家;他倾听并且加以评论。他打量着那稀薄的黄色液体,里面的气泡上升的速度变慢了,一个接着一个。埃莉诺不知道他通过了哪些考试。我在想些什么呢?诺斯问自己。他感到自己仿佛在丛林当中,在黑暗中心,披荆斩棘走向光明,可他手上只有破碎的句子、孤零零的字词,他就要用这些冲破人类的身体、意志和声音构成的荆棘丛林,它们压在他身上,将他捆绑,让他目不能视……他倾听着。

“明白了,结果什么都没证明。那你只得从头开始了。真是很有意思。现在希望你能给我解释一下……”接下来是困惑她的另一个问题。

“那好,叫他来见见我吧。”爱德华轻快地说。

接着她想了起来,告诉了她。

“这样的话会不会太麻烦你了,爱德华。”埃莉诺反对说。

“那个关于小豚鼠的试验——进行得怎么样了?”她问。佩吉迷惑了。

“我就是干这个的。”爱德华说。

佩吉心里继续着给医院里的朋友讲的关于埃莉诺的故事,她说,当我姑姑迪利亚到城里来,我们必须要聚会一次。然后他们就都聚在了一起。他们喜欢聚会。而就她自己而言,她讨厌聚会。她更情愿待在家里或是去电影院。她又说,这是家庭的感觉。说着,她瞥了一眼埃莉诺,仿佛想要再收集一点关于她的东西,好给自己那幅名为《维多利亚时期的老姑娘》的肖像画再添上一笔。埃莉诺正看着窗外。接着她转过头来。

这个口吻也很恰当,诺斯想。没有包覆着硬硬的甲壳——“盛装”和“甲壳”在他脑子里碰撞,组成了一个毫无意义的新词。我的意思是,他又喝了一口冰汽酒,心想,在底下有泉眼,有甜蜜的坚果。这果实、这泉眼在我们所有人心里都有,爱德华、埃莉诺,所以又何须在表面上饰以盛装?他抬起头来。

他们驶过一条灯火通明、人潮拥挤的街道。这里有的地方被电影院的灯光染成红色,有的地方被摆放着欢乐洋溢的夏裙的商铺橱窗染成黄色,这些店铺尽管已经关了门,却还是点着灯,而人们还在观赏着橱窗里的裙装、小棍子上支着的帽子、珠宝首饰。

一个高大的男人停在他面前。他俯身殷勤地向埃莉诺伸出手去。他不得不弯着腰,因为他的白色背心裹住了一个巨大的圆球。“唉,”他说话的声音柔美甜蜜,和他的大块头实在不相称,“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可我明早十点还有个会。”他们在邀请他坐下来聊聊天。他站在他们面前,两只小脚蹦蹦跳跳的。

“可你现在的生活比我们那时候有意思多了。”埃莉诺说。佩吉没作声。

“别去了!”埃莉诺说,笑着看着他,那笑容就像过去她年轻时对着弟弟的朋友们一样,诺斯想着。那为什么她没有嫁给他们中间的哪一个呢,他想知道。为什么我们要隐藏所有那些重要的事情?他问自己。

“说说你年轻的时候……”她又说。

“让我的主管们就那么等着吗?要是我有那么重要就好了!”这老朋友说着,突然脚跟点地一转身,就像一只经过训练的大象一样灵活。

“你们以前……”佩吉说。她想让她回忆从前。那是多么有趣、多么平和、多么不真实——八十年代的那个过去,对她而言,因为不真实而显得非常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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