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0年 (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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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奶妈。”她说,转身离开房间。
“好了,奶妈来了。”埃莉诺说,“她到床边来了。那你不会再害怕了,对吗?”她抚平了床单,亲吻了她。她站起身来,拿起了她的蜡烛。
“晚安,埃莉诺小姐。”保姆说,声音里带了些同情;他们在楼下谈论说女主人撑不了多久了。
“她往常都睡得很好。”她说,走到了床边。
“翻个身好好睡,亲爱的。”她说,亲了亲罗丝的额头。她可怜这个很快就会没妈的小女孩。她穿着衬裙站在黄色的斗橱前,从手腕上摘下银圈子,开始取下头上的发卡。
“我不知道今晚罗丝是怎么了。”她手忙脚乱地进来,说。她感到有些愧疚;她在楼底下和其他仆人们待在一起,在闲聊女主人的事。
“我看见,”埃莉诺关上育儿房的门,重复道,“我看见……”她看见了什么?是某个可怕的、秘密的东西,是什么呢?那东西就在那儿,隐藏在她紧张兮兮的双眼后面。她手上的蜡烛稍稍有点倾斜,三滴蜡油落到了她鲜亮的裙摆上,她才注意到。她扶正了蜡烛,走下了楼梯,边走边倾听着。一片寂静,马丁睡着了,母亲睡着了。她走过一个个房门,走下楼梯,一团重重的黑影似乎向她落了过来。她停下来,向门厅看去。一团黑影笼罩了她。我在哪儿?她问自己,紧盯着一个沉重的黑框。那是什么?她似乎独自置身于一片虚无的正中,但她必须下楼去,必须承担她的重负——她微微抬起手臂,像是在头上顶着一个大水罐,一个土陶大水罐。她再次停下来。她的眼睛里印出了一只碗的边缘;碗里有水,还有黄色的东西。她反应过来,那是狗儿的碗,是狗碗里的硫磺;狗儿在楼梯底下蜷成一团睡着。她小心翼翼地跨过狗儿的身体,走进了客厅。
“我看到……”罗丝说。她鼓足勇气要告诉她真相,告诉她那个邮筒边的男人。“我看见……”她重复道。但这时门开了,保姆进来了。
她进去时他们全都抬起头来。莫里斯手里拿了本书,但他并没有看;米莉手里拿着东西,但她也没有在缝补;迪利亚躺靠在椅子上,什么也没干。她站着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转向了写字台。“我要给爱德华写信。”她喃喃道。她拿起笔,又迟疑了。当她拿起笔,抚平写字台上的信纸,她看到爱德华就在眼前,她觉得很难给他写信了。他的两只眼睛靠得太近;他在大厅的镜子前把头顶的头发梳得直立起来,那样子让她生气。她给他起了外号“小黑鬼”。“亲爱的爱德华,”她开始写道,觉得在这种情形下还是用“爱德华”比“小黑鬼”要好。
“那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让你害怕?”埃莉诺说。她确信她在隐瞒着什么。
莫里斯从强迫自己在看的书上抬起头来。埃莉诺写字的沙沙声让他觉得烦躁。她歇一会儿,又写一会儿,然后又用手托着腮。确实她身上压着所有的忧虑。但她还是让他觉得烦躁。她总是问问题,却从不倾听回答。他的眼睛又扫向了面前的书。可强迫自己看书又有什么用呢?人人压抑情感的氛围令他厌恶。所有人都无能为力,就全都压抑着情感坐在这里。米莉做着针线活让他烦躁,迪利亚躺靠在椅子里,像平常一样无所事事。而他被关在这里,和这些女人们在一起,被压抑在虚情假意的气氛里。埃莉诺继续写着,写着,写着。根本没什么可写的——可她舔了舔信封口,贴上了邮票。
“别走,埃莉诺,别忙走。”她哀求道。
“我来吧。”他放下书,说。
“看,才十点钟。”她说。她本以为已经更晚了。最后一下钟声已经融入了空中。“现在你可以睡觉了。”她说。罗丝抓住了她的手。
他站起身来,好像很高兴终于能做点什么。埃莉诺送他到前门,站在门口扶着门,看他走向邮筒。外面正下着细雨,她站在门口,呼吸着微湿的空气,看着树底下印在人行道上颤抖着的奇怪阴影。莫里斯在街角的阴影后面消失了。她记起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手里拿着小书包去上学,她就常常站在门口送他。她会向他挥手,等他到了街角,他总会转身挥手致意。这是个奇特的小小仪式,现在他们俩都长大了,所以就不再有了。她站着等着,阴影晃动着;不一会儿他又从阴影处冒了出来。他沿街走来,上了门阶。
“我们都在做些什么?”埃莉诺说,“我们都坐在客厅里,还不是很晚。”说着,一阵微弱的钟声隆隆传来。风向恰好的时候,他们能听到圣保罗大教堂的钟声。柔和的声浪在空中一圈圈传播着:一、二、三、四——埃莉诺数着,八、九、十。她很奇怪钟声这么快就停了。
“他明天就能收到,”他说,“最晚在邮差第二次送信之前。”
“可你们大家都在做些什么?”她不安地问道,“你们还没上床吗?不是很晚了吗?”
他关上门,俯身扣紧门链。门链咔哒响着,她觉得好像他们俩都接受了一个事实——今晚不会再发生什么了。他们俩避开对方的眼光,今夜他们俩都不想再有更多的情感。他们回到了客厅。
“不会的,”罗丝说,“爸爸会杀了他的。”她又说。她抽搐的样子非常古怪。
“好了,”埃莉诺说,环顾着四周,“我要去上床了。奶妈会摇铃的,”她说,“要是她需要什么的话。”
“贼?这儿吗?”埃莉诺说,“可是罗丝,贼怎么可能进到你的房间来?爸爸在,莫里斯在——他们绝不会让一个贼进到你的房间里的。”
“我们也都上床吧。”莫里斯说。米莉开始卷起她的刺绣活。莫里斯开始用耙子把火熄灭。
“我觉得我听到房间里有一个男人,”她终于说了出来。“是个贼。”她又说。
“这火可真好笑——”他不耐烦地喊道。煤块粘在一起,猛烈地燃烧着。
“你梦见了什么?”她问,在床边坐下。罗丝紧盯着她,她不能告诉她,但无论如何她得想办法让埃莉诺留下来。
突然响起了铃声。
“你又在追猫玩了?”她问。“可怜的猫咪。”她又说。“它们和你一样都忘不了这事。”她说。但她知道罗丝的恐惧和猫咪无关。她正紧紧地抓紧了手指;她紧盯着面前,眼神十分古怪。
“是护士!”埃莉诺喊道。她看向了莫里斯。她匆忙离开了房间,莫里斯跟着她。
“我做了个噩梦。”她说,“我吓坏了。”她在床上坐直,浑身一阵古怪而紧张的抽搐。怎么回事?埃莉诺又在猜想。是因为和马丁吵架了?她又在皮姆小姐的花园里追猫玩了?
有什么用?迪利亚心想。只不过又是虚惊一场。她站起身来。“只是护士有事而已。”她对米莉说,米莉正面带惊慌地站起来。她可不能再哭了,她想,随意走进了前屋。壁炉架上燃着蜡烛,照亮了母亲的画像。她瞥了一眼画像,那身穿白衣的少女似乎正主宰着她自己不断推迟的临终之事,她脸上淡漠的微笑激怒了她的女儿。
“你怎么还醒着?”她问。罗丝又打了个哈欠,可这更像是一声叹息。她不能告诉埃莉诺她看到了什么。她心中有深深的负罪感;不知为什么,她必须对她看到的那张脸保持沉默。
“你死不了——你还死不了的!”迪利亚看着她,怨恨地说。铃声惊动了父亲,他也进来了。他戴着一顶红色吸烟帽,上面有一根可笑的穗带。
“你怎么还没睡着?”埃莉诺说。她放下蜡烛,开始抚平床单,床单全皱在了一起。她看着罗丝,她眼睛发亮,两颊通红。发生什么事了?是他们在楼下妈妈的房间里四处活动,把她吵醒了吗?
全都没用的,迪利亚看着父亲,无声地说。她觉得他们两个都必须控制住心里正在涨起的兴奋。“什么也不会发生——什么都不会。”她看着他说。但这时埃莉诺进了房间,脸色煞白。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隔壁房间的刀叉碰撞声已经停息了。她独自和什么可怕的东西待在一起。她听到走廊里有脚步拖曳的声音,越来越近。是那个男人,他的手放在了门上,门开了。一道光斜照在洗脸台上,照亮了水罐和洗手池。那个男人竟然和她一起在房间里……原来是埃莉诺。
“爸爸在哪儿?”她说,四处寻找。她看到了他。“来,爸爸,快来。”她伸出手,说,“妈妈要死了……孩子们也来。”她转头对米莉说道。
她在床上坐了起来,大声喊道:“奶妈!奶妈!”
迪利亚注意到父亲的双耳上方出现了两块小白斑。他的眼睛定定的,他鼓起了勇气。他大步走过他们身边,上了楼梯。他们全跟着他,在他后面形成一支小小的队伍。迪利亚注意到狗儿也想跟着他们上楼,却被莫里斯一巴掌打了回去。上校第一个走进卧室,然后是埃莉诺、莫里斯,马丁下来了,正披上晨衣;米莉带来了裹着披巾的罗丝。迪利亚落在众人的最后。房间里人太多了,她走到门口就再也进不去了。她能看到两个护士背朝对面的墙站着。其中一个在哭——她看出那是今天下午才来的那个。从她站着的地方看不到床,但她能看到莫里斯已经跪在了地上。我也该跪下吗?她想。她决定,不能在过道里跪着。她转头看去,看到过道尽头的小窗。外面正在下雨,某个地方的光线让雨滴闪闪发亮。雨一滴接着一滴滑下了窗玻璃,它们滑动又停歇;一滴雨碰上了另一滴,合在了一起,继续滑下。卧室里一片沉寂。
她让自己想象着一群羊被围在原野里的一个羊圈里。她让羊一头接一头地跳过围栏。每跳过一只她就数一次。一、二、三、四——它们跳过了围栏。但第五只羊不肯跳。它转过头来看着她。它瘦瘦的长脸是灰色的,嘴唇蠕动着;那是邮筒边那个男人的脸,而她现在单独和这张脸在一起了。她闭上眼,那张脸就在那里;她睁开眼,它还在那里。
这就是死亡吗?迪利亚心想。有一会儿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一面水墙似乎裂成了两片,两片水墙分开着。她倾听着。一片沉寂。接着是一阵骚动,卧室里纷乱的脚步声,父亲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狗儿在楼梯底下的垫子上睡觉。病房门外也一片寂静。马丁的房间里传来轻微的鼾声。日间育儿房里,C太太和保姆听到楼下门厅的声音后晚饭没吃完中断了,现在也在继续吃饭了。罗丝在夜间育儿房里熟睡着。有时候她睡得很沉,蜷成一团,毯子在头上紧紧地缠着。她翻动着身子,把胳膊伸了出来。黑暗当中,有什么东西冒了出来。一个椭圆形的白色东西挂在她面前摇晃着,像是悬在一根绳子上。她半睁着眼,看着它。那东西上满是灰色斑点,在冒出来又凹进去。她完全醒了。一张脸悬在她眼前,就像是挂在一根绳子上一般摇摇晃晃的。她闭上了眼,但那张脸还在那里,气泡冒进冒出,灰色、白色、浅紫色的,还有麻麻点点的。她伸出手去摸旁边的大床。大床上是空的。她倾听着。她听到过道那头的日间育儿房里传来刀叉碰撞的声音和呱噪的说话声。但她睡不着了。
“罗丝!”他喊道,“罗丝!罗丝!”他胳膊向前伸着,拳头紧攥着。
真可惜,晚餐被毁了,克罗斯比想,从厨房又拿回了肉饼。肉已经干了,土豆表面上结了一层褐色的壳。她把食物放到上校面前时,注意到有一支蜡烛已经烧到底了。她关上了门,留下他们开始继续吃饭。
做得很好,他从身边经过时迪利亚对他说。就像是舞台上的戏剧场景。她冷静地注意到雨滴还在落下。一滴雨滑下,遇到另一滴,合二为一,一起滚落到窗玻璃的底下。
“我们现在可以继续吃晚餐了吗?”上校说,拾起了刚才落到客厅桌上的餐巾。
正在下雨,毛毛细雨,温柔地喷洒着,星星点点地落到人行道上,让人行道显得油亮油亮的。刚从剧院里出来的人们抬头看着,天空温和混浊,星星都显得模糊不清。他们心里在想,要不要打开雨伞,要不要招呼一辆马车。雨落到地上,落到田野里、花园中,泥土的气息被释放出来。这儿一滴雨静止在草叶上一动不动,那儿雨水注满了一朵野花如杯子般的花心,等到微风吹动,里面的雨水就会洒落。要不要躲到山楂树下,躲到树篱下面,羊群似乎在问;奶牛们已经在灰色原野里散落开来,藏在昏暗的篱笆下面懒散地继续咀嚼着,毛皮上缀满了雨滴。雨落到屋顶上——近在西敏斯特,远到拉德布鲁克丛林路;在辽阔的海面上,成千上万的雨点刺向这蓝色巨人,就像是一个拥有数不清的淋浴头的洗澡房。巨大的穹顶、沉睡中的大学城高耸的尖顶、安装了花窗的图书馆、博物馆,此时笼罩在本色亚麻布般的天空下,温柔的雨滑下,落到那些张牙舞爪的神龙怪兽滴水嘴奇幻的大笑着的嘴里,从成千上万个奇形怪状的缺口飞溅开来。酒吧外面的窄巷子里,一个酒鬼滑倒了,嘴里咒骂着。分娩中的女人听到医生对助产士说着:“下雨了。”牛津的鸣钟一声声巨响,就如海豚在油海里缓缓地一次次跃起又落下,沉思地吟诵着它们如音乐般的咒语。绵绵细雨,柔柔微雨,同样地倾泻到戴了桂冠的和光着头的人们身上,这份公平显示这是上帝之雨——如果真有上帝,让这雨不仅赐给最最聪慧的,最最尊贵的人,也让所有呼吸空气、咀嚼五谷的生灵,无知的人,不幸的人,在炉子间里辛苦干活、烧满不计其数的一罐罐水的人,从弯弯扭扭的字句中挖掘出火红思想的人,还有巷子里的琼斯太太,让他们同享我的恩泽。
这么说你不是要死了,她想,看着那个坐在树干上保持平衡的女孩;她似乎在对着她女儿假笑,笑里藏刀。你不会死了——不会,不会!她站在母亲的画像下方,两手紧握着,心里呼喊着。
牛津也在下雨。细雨轻柔地、久久地落着,在雨槽里发出咯咯响声和咕噜冒气泡的声音。爱德华把身子探出窗外,能看到校园里的树木,在雨中显得发白。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树叶的沙沙声和落雨声。湿漉漉的地面上传来潮湿的泥土气息。一团昏暗的校园里四处正点起灯火;一个角落里一处灰黄色土坡上,路灯照亮了一棵鲜花盛开的树。草地如水面一般,灰灰的、无形的,流动着。
迪利亚感到他说的话好似当头一棒。她跌坐到一把椅子的扶手上。
他心满意足地深吸了口气。一天的所有时光中,他最喜欢现在这个时刻,他站在这里,看着窗外的校园。他又深吸了一口清凉潮湿的空气,站直身子,转身回到了房间。他正在用功学习。在导师的建议下,他把一天的时间分割成了一个个小时和半小时;但他在重新投入学习之前还有五分钟时间。他打开台灯,绿色的灯光让他看起来稍有些苍白瘦削,他非常英俊。五官鲜明,漂亮的头发被他用手指朝上梳起,顶部蓬松,让他看起来就像是建筑装饰上的希腊少年。他微笑着。刚才看雨时,他想起父亲和导师面谈之后——老哈伯特尔说了:“你儿子有希望。”——老小孩坚持要找找看他自己父亲上大学时住过的房间。他们突然闯进房间时,正看到一个名叫汤普森的家伙跪在地上用风箱在吹火。
“她恢复了,”他说,“目前而言。”他补充说。
“我父亲住过这房间,先生。”上校说,表示抱歉。那年轻人满脸通红,说:“没事了。”爱德华笑了。“没事了。”他又说。该开始学习了。他把灯调高了一点。灯调高时,他看到面前的书本被一块明亮的光圈罩着,与周围的昏暗对比分明。他看着面前的课本和字典。在开始学习之前他总有一些疑惑。要是挂了科,他父亲准保会大发雷霆。他已经铁了心。他给他送来十几瓶上好的陈年甜酒,“作为送行酒”,他的原话。不管怎样,马斯汉姆很支持;还有那个来自伯明翰的聪明的犹太小男孩——得开始学习了。牛津的鸣钟开始一声声敲响,缓慢的钟声在空中推进。钟声沉闷、不均匀,好像必须推开面前沉重的空气才能向前推进。他喜欢鸣钟的响声。他倾听着,直到最后一响,然后他把椅子拉到桌前;时间到了,他必须开始学习了。
普伦蒂斯医生微微动了动肩膀。
他眉间出现一道尖细的凹痕。他读书时总会皱眉。他读着,做做笔记,又接着读。所有声响都被隔绝了。他只看见面前的希腊文。他读着读着,头脑渐渐兴奋起来;他清楚地感觉到额头里有什么东西在活跃起来,在绷紧。他准确又自信地看出了一个个短语,他在书页空白处写下简短的批注,他注意到自己比头一天更准确了。微不足道的一个个小词如今都显现出了某种含义,改变了表达的意思。他又写下一个批注;是这个意思。他能灵敏地、恰到好处地捕捉到句中的短语,这让他感到一阵兴奋。就在那里,清清楚楚,完整无缺。他必须精准、准确,就连他潦草书写的批注也必须如印刷体一般清晰。他翻看这本书,然后那本书。接着他靠到椅背上想着,闭着眼睛。他不能让任何东西缩小、变模糊。时钟敲响了。他倾听着。钟声继续敲着。他脸上铭刻的线条松弛了;他往后一靠,肌肉放松了,他从书上抬起眼睛,看向一片昏暗。他感到自己好像在完成一场赛跑之后瘫倒在了草皮上。但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好像仍然在奔跑;没有了书,而他的头脑仍然在思考。他的头脑在纯粹的语意的世界里穿梭,没有障碍;渐渐地,它失去了自己的意义。书本立在墙上,引人注目;他看到奶油色的木镶板,蓝色花瓶里一束罂粟花。最后一声钟声敲响。他叹了口气,从桌旁站起身来。
“她怎么样了?”上校说。
他又站到了窗前。还在下雨,但那片白茫茫已经消失了。除了偶尔可见湿漉漉的叶片在发光,校园里此刻一片昏暗——那株鲜花盛放的树所在的黄色土坡也消失了。校园里的教学楼四处排开,一团团低矮地蹲伏着,有的染了红色,有的染了黄色,窗帘后点亮了灯光;那边的小教堂背后映着天空,挤作一团的一大块,似乎在雨中微微颤抖。然而四周不再寂静。他倾听着,没有什么特别的声音;但当他看向窗外,整栋楼充满了生机勃勃的轰鸣。一会儿突然一阵大笑,一会儿一阵清脆的钢琴曲,然后是平淡寻常的谈笑声、说话声——还夹杂着瓷器的碰撞声;接着落雨声再次出现,雨槽吮吸着雨水发出咯咯声和咕噜冒气泡的声音。他转身回到了房间里。
长久的停顿。
已经变冷了,炉火也快熄了,只在灰烬下面还有一星红色。他及时地想起了父亲的礼物——早晨送来的红酒。他走到边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甜酒。他举杯对着灯光,笑了。他又看到父亲握着酒杯的手,手上本该是两个手指的地方只剩下两个光滑的骨节,他总是在喝酒前,举杯对着灯光。
“嗯?”上校朝他转过头去。
“如果你的血是冷的,你就不可能把刺刀刺进敌人的身体。”他记得他说。
终于他们听到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普伦蒂斯医生进了房间。他静静地关上门,没作声。
“你不喝上一杯,就不能进考场。”爱德华说。他犹豫了一下,模仿父亲的样子举杯对着灯光。然后他抿了一小口。他把酒杯放在面前的桌上,又回到《安提戈涅》上。他读一会儿,抿一口,又读一会儿,又抿一口。一股柔和的灼热感从他的后颈向整个脊柱延伸。酒似乎将他的头脑里一扇扇分割空间的门都推开了。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文字,或者二者都有,出现了一个发光的贝壳,一股紫烟冒起,从中漫步走出一个希腊少女;不过她是英国人。她一会儿站在大理石和百合花中间,一会儿又出现在莫里斯墙纸和橱柜当中——是他的表妹吉蒂,就像上次他在院长府邸吃饭时见到她的样子。她两者都是——既是安提戈涅,又是吉蒂;一会儿在书里,一会儿在房间里;闪闪发光,升起,就像一朵紫色的花。不,他喊道,一点都不像花!要是有哪一个少女亭亭玉立、满怀活力、欢声笑语的,那就是吉蒂,穿着他上次在府邸吃饭看到她时的那身白色蓝色的连衣裙。他走到窗前。树影中露出一块块红色。在院长府邸里正有聚会。她在和谁说话?说了些什么?他回到桌前。
“在下雨。”她低声说,但没人回应。
“可恶!”他喊道,用铅笔戳着纸。笔尖断了。门上一声轻叩,是什么东西划过的轻拍声,不是命令式的敲门;是有人经过时的碰击声,而不是有人要进门的敲门声。他走过去打开了门。上面的楼梯上隐约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的身影,他正靠在楼梯扶手上。“进来吧。”爱德华说。
她又看向窗外。正在下雨,雨点划过灯光时,一条条银色光线闪过。
高大的年轻人慢慢走下楼梯,他十分魁梧。神采奕奕的眼睛看到桌上的书本,闪过一丝恐慌。他看着桌上的书。是希腊文。还好有酒。
我们俩都在演戏,迪利亚心想,偷瞟了他一眼,但他比我演得要好。
爱德华倒了酒。在吉布斯身边,他看上去就像埃莉诺说的,显得“过分讲究”了。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这种对比。他举杯的手比起吉布斯巨大的红色爪子来,就像女孩子的手。吉布斯的手像是烧焦的深红色,就像一块生肉。
接着他停了下来,背着手站到炉火前。他一副做好了准备的样子,好像已经打起精神准备好迎接一场意外。
打猎是他们俩共同的话题。他们谈论着狩猎。爱德华身子后靠着,任吉布斯喋喋不休地说着。听着吉布斯说话,乘马车在英格兰穿街走巷,真是怡人极了。他正谈着九月去猎幼狐,用一种粗制的很好用的耙子。他正说着:“还记得去斯特普利家,右边的那块农场吗?还有那个漂亮女孩?”他挤了挤眼,“更糟的是,她嫁给了一个门房。”他正说着——爱德华看着他一口吞下甜酒——他多希望这个该死的夏天已经结束。接着,他又一次讲起那个关于西班牙母猎犬的老故事。“你九月来和我们住一段时间。”他正说着,门悄悄地开了,吉布斯根本没听见。悄悄走进来了另一个男人,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上校又开始来回踱步。
进来的是安西里。他和吉布斯是两个极端。他不高不矮,不黑不白。但他却并非平淡无奇,远非如此。从某种程度上讲是他移动的方式,就像是桌椅会发射出某种电波,而他可以靠某种不可见的天线或是像猫一般的胡须,接收到这些信号。此时他小心谨慎地坐了下来,看了看桌子,扫了一眼书上的一行字。吉布斯正说到一半停下了。
“噢,等他走了再说。”莫里斯不耐烦地说。
“嗨,安西里。”他很随便地说。他伸出手,给自己又倒了一杯上校的甜酒。酒瓶空了。
“怎么不去把晚餐吃完?”上校停下来,直立在他们跟前,粗声说道。
“不好意思了。”他瞟了一眼安西里,说。
一辆二轮轻便马车沿街缓缓驶来。马车一停莫里斯就跳下车来。普伦蒂斯医生跟着他。医生直接上了楼,莫里斯到客厅和他们碰头。
“别为了我再开一瓶。”安西里迅速说。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刺耳,好像不太自在。
“终于来了。”迪利亚心想,“终于来了!”一种解脱和激动的特殊感觉攫住了她。父亲从一间客厅踱到另一间;她跟着他进去了,但是又回避着他。他们过于相像,两个人都知道对方的感受。她站在窗口看着街道。刚刚下过一场雨,街上是湿的,屋顶在发亮。天空上乌云正在移动,树枝在街灯的灯光里上下摇荡。她心中也有着什么在上下摇荡。有什么未知的东西似乎正在来临。她身后有吞东西的声音,让她转过了身。是米莉。她正站在壁炉边,上面是身穿白色长袍、手拿花篮的女孩的画像;她脸颊上正缓缓地流下眼泪。迪利亚朝着她动了一下;她应该走过去,伸出胳膊将她整个抱住;但她做不出来。米莉的脸颊上真的在流泪。而她自己的眼睛是干的。她再次转向窗口。街道上空空旷旷,只有树枝在灯光中上下摇荡。上校在来回踱步;有一回他拍了桌子,大叫道:“该死!”他们听到楼上的房间里有脚步声在四处移动。他们听到嗡嗡的低语声。迪利亚又转向窗户。
“哦,不过我们也想再喝一点。”爱德华随意地说。他走进餐厅去拿酒。
“妈妈昏过去了。”他对上校说,“我去找普伦蒂斯。”他一把抓住帽子和外套,跑下了前门台阶。他们听到他吹口哨叫出租车,全都无所适从地站在门厅里,“去吃完晚餐吧,孩子们。”上校命令似的说。但他自己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手里还攥着餐巾。
“还真尴尬呢。”他俯身拿酒时想道。他在选酒时冷冷地想着,这表示又一场和安西里的不快;这个学期他已经因为吉布斯有两次跟安西里搞得不愉快了。
“你们等着,我去看看。”莫里斯说。他们都跟着他涌入了过道。上校手里还握着餐巾。莫里斯跑上了楼,不一会儿又下来了。
他拿着酒回去,坐到他们俩之间的一张矮凳上。他拔去瓶塞,倒了酒。他坐在中间,他们俩都钦慕地看着他。他的虚荣心——埃莉诺总是嘲笑他这一点——得到了满足。他喜欢感受到他们的眼光都在他身上。可是他和他们俩在一起都很自在,他想;这想法让他高兴,他可以和吉布斯谈论狩猎,可以和安西里谈论读书。可是安西里只会谈论书本,而吉布斯——他笑了——只会谈论女孩子。女孩和马。他倒了三杯酒。
“女主人情况更糟了,先生,我觉得。”她说,声音里带着古怪的呜咽。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安西里谨慎地小口抿着,而吉布斯红色的大手拿着酒杯,大口大口地吞着。他们谈论了比赛,又谈论了考试。然后安西里扫了一眼桌上的书本,说:
“怎么回事,克罗斯比?怎么回事?”上校说。
“你怎么样了?”
“唔,我们继续晚餐吧。”上校说道,突然开始切起肉饼来。他的亲切消失了。莫里斯试着吃了点土豆。然后克罗斯比再次出现了。她站在门口,浅蓝色眼睛看上去显得十分突出。
“没什么希望。”爱德华说。他不再那么无动于衷了。他假装看不起考试,但也只是假装而已。吉布斯被他蒙蔽,而安西里看穿了他。他常常发现爱德华身上像这样的小小虚荣心;但这只是让他更喜欢爱德华了。他看上去多么英俊,他想;他坐在他们中间,灯光落在他漂亮的发顶上;就像个希腊少年,强健,却有某种软弱,需要他的保护。
上校正开始吃肉饼,手里还拿着刀叉。他们都拿着餐刀等待着。没人想继续吃东西。
他应该被从吉布斯这样的野蛮人身边解救出来,他狂躁地想。这个毛手毛脚的野蛮人,身上总是散发出啤酒和马的气味(他听他说起过),安西里看着他心想,无法理解爱德华怎么能忍受这样的人。他进来时刚好听到的最后半句,令人怒火中烧——那句话表示他们定好了什么要一起度过的计划。
“是保姆送来的口信。”米莉说。
“那好,我会找斯托利要那个耙子。”吉布斯正说着,好像是在说完他进来之前他们一直在说的某个秘密的话题。安西里心头涌过一股妒忌。为了掩盖自己的心思,他伸出手,拿起一本摊开在桌面上的书。他假装在读书。
“怎么了,怎么了?”上校正说到一半中断了。埃莉诺离开了房间。
他这样做是为了激怒自己,吉布斯觉得。他知道,安西里认为自己是一个巨型野蛮人;这头脏兮兮的小猪崽闯了进来,毁了他们的谈话,然后又开始装作好得不得了,损害他吉布斯的形象。很好,他本来打算要走了,现在他要留下来;他要捉弄捉弄他——他知道怎么做。他转向爱德华,继续聊天。
“我就来。”埃莉诺起身说。
“你不会在意像头猪一样过几天的,”他说,“我的人在苏格兰会照看好你的。”
“小姐——”埃莉诺身后的门开了,克罗斯比小声说。她对着埃莉诺悄悄地耳语了几句。
安西里恨恨地翻了一页。他们又会单独在一起了。爱德华开始享受起这番情形,他开始不怀好意地迎合起来。
“说起可爱的埃杰顿太太提醒了我,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们老巴杰·帕克斯的事——”
“行,”他说,“但你得小心,免得我做蠢事。”他又说。
我们小时候他就常常像这样,她想。她记得,每次她过生日他会从篝火上跳过去。她看着他用左手敏捷地把肉饼轻推到盘子上。她崇拜他的决策,他对事情的感觉。他把肉饼轻推到盘子上,继续说:
“噢,就只是猎幼狐而已。”吉布斯说。安西里又翻了一页。爱德华瞥了一眼书。书都拿倒了。可当他一瞥的时候,看到安西里的头配着身后木镶板和罂粟花的画面。和吉布斯相比,他看上去真是文明、有教养,他想;真是太讽刺了。他对他心生深深的敬意。吉布斯已经失去了魅力。他在那儿,又从头讲起西班牙母猎犬的老故事。明天肯定会大吵一架,他想,偷偷瞟了一眼手表。已经过了十一点,早餐前他还必须学习一个小时。他一口吞下最后几滴红酒,舒展了一下身子,夸张地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
迪利亚喜欢听父亲讲印度的事。那些事很新鲜,又很浪漫。它们让她能感受到那种氛围,炎热的夜晚,军官们身着晚礼服在聚餐,餐桌正中摆着一个巨大的银质奖杯。
“我睡觉去了。”他说。安西里恳求似的看着他。爱德华会狠狠折磨他。爱德华开始解开背心纽扣;他身材完美,安西里站在他们中间,看着他,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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