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中老宅 (第5/5页)
俨如郝薇香小姐的老屋,被牢牢钉死在它的过往岁月里。这儿的时间流速似乎与别处的时间不同。钟表和日历规定了我们的分秒钟点,但无法为我们感受时间的体验定下标准。时间本身可以超慢流动,也可以超快流动。那种有规律的嘀嗒声是我们必须去信的一种幻觉。众多机械神之一。即便如此,我们仍未驯服时间。只不过驯化了一下。我意识到,此时已过午夜了。
接着……朝我而来的是……
一株老紫藤横攀门楣,绕上落水管。盘根错节的枝干遮住了底楼窗户的一角。两边的房舍都保养得很好,被金钱擦拭得溜光水滑,但这栋房子不是。
一个滑板男孩。光着脚,脸色苍白。他翻转滑板,眼神落在我身上。一个女人穿着太阳裙,正在用披肩裹住双肩。双轮马车上的一对孩童盯着我看,“你好,猴子先生!”
两根有沟槽的石柱撑起覆满铅条的山形墙。门楣下的门廊影影绰绰,十分幽深,仿佛家族地下墓穴的入口。覆铅的楣板是灰色的,暗泛光泽,在渐强的雨水中反照出街灯。这门楣润泽如老鼠皮毛,色泽也酷似。我能听到一点动静,有什么东西在杂草丛生的前花园里疾速掠过。
孩子们的父亲正在讲电话,“我说了要卖出,不是吗?”
但今晚要去的不是十四号。
沥青路面在开裂。从破损的老坟墓里、从铺设良久的路面下,我能看到撑着阳伞、戴着帽子、裹着围巾的过去的亡灵。一个拉手风琴的男人走过来,但我给他一美元时,他却嘲笑我。在他身后,有个穿着翻领外套的男人……
这片住宅始建于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属于华盛顿广场周边士绅化项目的一部分。马克·吐温曾住在十四号——我听说那栋房子被称为“死屋”,因为发生过很多次灵异事件。
我低下了头。雨大起来了。
这座老宅是典型的希腊复兴时期风格。
假如这个夜晚不会终结,这一夜何其漫长?
西十街。鹅卵石路面。铁栏杆。宽阔的台阶直通前门。细雨让古色古香的街灯发出的昏黄光芒更显迷蒙。我的步伐不匆不忙,哪怕已经迟到了。就这类事而言,匆忙毫无用处。亡灵是不会匆忙的——但他们会等待。
一个多星期后,我和一个朋友一起走回那栋老宅。大门紧闭。没有人气。有个金发女人刚好带着孩子从隔壁的小楼里走出来。我朝她走去。她看上去很有戒心。毕竟是纽约。
我的目的地就在附近。西十街,第五和第六大道之间。我只需穿过华盛顿广场的拱门,沿第五大道走,然后左转就到了。
“对不起……很抱歉打扰您……请问您认识十号的住客吗?”
这个夜晚,我正走向华盛顿广场公园,舒适,繁忙,很有都市感,城市日常活动来往不息,树木和长椅构成精巧的绿肺区域。稍坐片刻。我的脚下是什么?安葬过两万个乃至更多亡灵,但已踪迹全无的老坟场?也可能是葬而不安的?在这下面,在被打扰、被遗忘的坟墓里,有很多如你我一样的人。你看得到他们吗?帽子,阳伞,大衣,工作服,一个拉手风琴的男人。如同想象出来的,我知道。
“那栋楼说是要改建了。”她把几个孩子赶上她停在路边的SUV。她不想正眼看我。
我相信,我们在纽约的分社是由阿斯特家族的某位显贵创办的,纯粹为了好玩。纽约热衷于呈现出年轻、摩登的城市面貌,但我们立足的这片土地并不年轻。历史是层层叠叠积淀而成的。最上面的这层就是我们生活的地方——通常意义上的活人所在之处。但问题是,这层之下是什么?
但我坚持,“改建成博物馆吗?”
我们的成员遍布世界各地。就像共济会那样,我们把成员分进不同的分社。我们最古老的分社在伦敦,成立于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奥斯卡·王尔德就曾是该分社的成员。
她上了车,扬长而去。
这正是透自然会社的成员们想去了解的。会社成员都不用真名实姓。我们的研究是私密进行的。我们没有官网,也没有油管(YouTube)账号。每年万圣节,我们会聚一次。我们都会戴上眼罩,穿正式的晚礼服。这样可以避免亲密接触。
我走上门阶,叩响房门。只听到回声,悠长而空洞。没有回应。透过信箱口,我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但那些力透纸背的、充满暴力的线索是怎么回事?那些灼穿寻常日子的平淡表层的印痕?究竟是什么让它们喷薄而出?
“你为什么想打探这个地方?”我的朋友问道。
这些我们都懂。你呢?
我们在每日面包店里买了外带咖啡,走向华盛顿广场公园。我该把我的经历告诉他吗?我经历了什么?
通常,那些线都很淡薄。是的。一个鬼魂的轮廓,飘忽又模糊。弥留在房间里的往昔气息。断断续续的线索。暗示了某种存在。
接着,我看到了她。
我们可以用“圆”来概括普通的人类活动。非人类的活动就可以用穿过圆圈的诸多切“线”来加以测量。
正对我而来,白色牛仔裤,金色运动鞋,棉服长外套,头发盘起,戴着耳机,绿眼睛。她看到我了。
我是透自然(Dia-Normal)会社的成员。尽管我们研究的是超自然现象,但更喜欢用“透”这个前缀。在我们看来,看不见的世界与看得见的世界并不是平行存在的——既不是并列推进,也不是紧贴其边。既不在其上,也不在其下。另一些世界、另一些实体穿透了我们的世界——倾泻在我们的世界之内,灼烧、扭曲我们的世界,以其存在改变我们的世界。不妨想一想“直径”这个词(也是Dia开头的):横穿一个圆圈的直线的长度。
“爱斯梅拉达?”
在自称K夫人的女人家里举办。
她对我的朋友笑了笑。他也回以微笑。她的视线穿透了我。好像我是不存在的。
降神会始于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