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中的鬼 (第4/5页)
我的数码分身没有流泪功能。分身是快乐的。我扯下智能眼镜,坐在家里乱糟糟的床上,撕心裂肺地哭起来。谈什么心意?你这个伪君子。你以为自己很聪明,不是吗?你不相信他,就因为他——TA们——比你狭隘的数据集更广博、更高级,而你所能做的就是把他缩小、把他压低,以适应你那可怜的小世界。
“十级就让你乐不思蜀了。”
这个世界。这张乱糟糟的床。这间租来的公寓。这种盒装的炒鸡蛋,你会在下班前偷偷塞进手提包里带回来。
“你怎么突然在生物学方面这么自以为是了?你是程序。他也是。”
弗兰克飘了过来,“对了,琼,你收到了一份驱逐通知。我透过信封就能看到内容。”
“他死了!”
我打开邮件一看,没错,是驱逐通知。因为我在夜深人静时开枪而遭到驱逐。邻居报了警。我对警方说,那是因为我以为有人入侵。邻居们却对警方说,我每天晚上、整个周末都冲什么人吼叫,尽管自从我丈夫死后我就独居在家。我肯定在吃药,要不然就应该吃药。我的情绪很不稳定。你们倒是试试和鬼一起住呢。稳定?得了吧。
“他叫弗兰基。而且,他是我丈夫。”
“找个好地方给我们住,好吗?”说这话的是弗兰克,他正坐下来看《体育直播》频道里的拳击赛。
爱睿尔不喜欢弗兰基。“琼妮!为什么你想和弗兰克那样死掉的家伙鬼混呢?”
我真想拧断他的鬼脖子。
昨晚真棒,弗兰基。
我突然想起来,他的骨灰还在我家里。我为什么还留着这个混蛋的骨灰?
闹钟在早上六点半把我吵醒。我和衣瘫在沙发上,睡了一整夜。地板上有一只可续杯,杯中还有温热的尼格罗尼鸡尾酒。那是我在店里买的现调酒饮。我注意到,酒水和我留在地板上、卷成一团乱的紧身连衣裙有着相同的颜色。自慰器还在嗡嗡响。得换一块新电池了。
就在我去年生日买的人造革长椅下的储物柜里。我屈起肉鼓鼓的膝盖,跪坐着翻找起来,弗兰克在我的上方飘来荡去,十分警觉,眼看着他的骨灰将被惊动。
弗兰基在我身边坐下,强壮的手臂裸露着,是棕色的。无论是水还是重量,触觉手环都能轻松地感触到。我们的饮料冰凉又性感。我问他想不想做爱。我不需要再问第二次。我们进了屋,在巨大的床上,他脱下我的衣衫。
“把我的骨灰放回去!我说真的,你要把骨灰放到边柜上,好让我看到。”
我现在叫他弗兰基。更符合他可爱的天性。
“你什么都看不到,混蛋!你的眼睛——还有你剩下的一切——都在这个看上去是铅的,其实是塑料做的骨灰盒里。”
我依然需要打工谋生。在两个世界里生活是很昂贵的——哪怕其中之一是在皇后区租的三室公寓。我的工作是为机场酒店处理投诉——你知道的,就是让你在机场过夜的那种酒店,床垫和墙壁一样薄,炒蛋是纸盒装的。加水即食。但那不是真正的我——那个眼袋大、胳膊肥的琼;发缝根部露出白发的琼。这里的我才是真正的我——苗条、修长、美丽甚至聪慧的琼妮。没错,这里的弗兰基才是真正的弗兰克。
弗兰克朝我猛扑而来,但扑也白扑。
在现实生活中,我嫁给了一个连工作都保不住的可悲的游民浪汉。是我在养家,糊我俩的口。他脾性乖戾,忘恩负义。我继承了母亲的一笔遗产后,把那笔钱全部投资在普罗斯佩雷托岛的一个电子地块。我建起了这栋能俯瞰大海的漂亮的复式小楼。这次投资太明智了。我买得早。这儿的地价已涨了好几倍。
到了街上,我以为他会跟着我,但他没有。大概天太冷了。毕竟,他只穿着内衣。
所以,弗兰克死后,我决定让他继续陪伴我——谁愿意在我这个年纪孤独终老呢?我还决定让他变得更好。他要成为他本该成为的父亲和顾家好男人。他要成为不折不扣的当家人。有个研究设计团队将他的过去进行“前史重塑”——他们菜单上的选项就是这么命名的,你可以点击选择。重新塑造的历史。所以,在我们即将使用的这个版本中,弗兰克将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事业兴旺,我们在上东区的高级公寓里生活,在佛罗里达度假,一儿一女都过上了好日子。
我把骨灰带到他最喜欢的快餐连锁店。在比萨汉堡店,你点的汉堡会被夹在两只圆面包大小的比萨里。没人朝我看。没人会看中年妇女。我去了洗手间,把骨灰倒进马桶,冲水。弗兰克的些许残渣还漂浮在马桶里。灰色的渣子。
我们像是在带薪培训期的众神。你在这里待的时间越长,就越能体会到——循序渐进,但肯定能体会到——这里的你才是真正的你。另一个你——在米色墙壁、返潮的公寓里吃着冰激凌,费尽心机想找出一件适合去上班的廉价夹克衫,晚上回家坐的公交车窗上漫射着往来车灯投下的乱光,拖着脚步慢慢爬楼梯只因电梯因烟雾警报停运,在磨花了的手提包里摸索钥匙——那个东西,那个名叫你的丑怪家伙,是一场噩梦,你只能戴上智能眼镜和触觉手环才能从中醒来。
走出洗手间时,我已明了下一步该做什么。我充满自信,倍感轻松。我微笑着。有几个男人回以微笑。我径直去了一家咖啡店,那是一个摆放着蕨类植物、播放着民谣音乐的好地方,我给公司发了邮件,递交辞职书。
数码分身就不一样了。我们的分身看起来很不错——不是我瞎吹——我们身材苗条,肢体强健,并且都很年轻,我的意思是,谁也不想在元宇宙里当个五十岁的大胖子。
然后,我把我名下的每一块钱、每一毛钱都转存到我的加密货币账户。钱包里还有五百美元现金,够我用了。
所以,这么说吧,死亡从头到尾都不会让任何人变好——当然,如果你死时是个天主教徒,下了炼狱,受透了苦,吃够了教训,你有可能变得更好。把世间的鬼故事读个遍,你会发现死灵都坏透了。他们重返尘世间,就是为了让活人生不如死。
在没有智能眼镜和触觉手环启用分身的情况下,我可以用二维账号登录普罗斯佩雷托岛,现在我就是这么操作的。
这带给我很多欢乐,尤其是因为我们没有孩子。以前我想过要孩子,但弗兰克不肯。在元宇宙中,过去不必妨碍当下。你理应得到的过去,你就能在此拥有。相信我,拥有可靠的过去会让当下发生巨变。未来,不会再有人需要心理医生来处理各种各样的创伤和失望——我们自己就能将其抹杀一空。记忆可以得到管制。很快,你就会相信事情本该如此,当下的你就会变得坚强、有成就感。我愿意购买几个程序,让它们担当我们的子女,只要我买得起。包括孩子们的数码分身。那样的话,杰瑞和裘恩就能在周日到我们家吃早午餐了——说不定我们还能抱上孙子孙女。但预算有限的话就只能徒悲伤了。
我在等爱睿尔,等了半小时左右。我的能量值显示不出来,但一直在消耗中。我的手机屏幕上是有一滴泪吗?它膨胀,膨胀,变成了海。失落。希望。宽恕。请原谅我。
这是我们将弗兰克火化后,他第一次开口说话。我搜罗了他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的信息,此外,这家公司还利用他的家族史创建了一个数据库。这是坦诚无私版的弗兰克。他会回应,会识别,会回复。给他看孩子们的照片,他会说:“啊,杰瑞小的时候很喜欢那头大象。”
他出现了。TA们都来了。TA们把我裹挟在中央,把我裹得紧紧的,我说,去吧,把我的别墅卖了吧。用不了太久,好多人等着买呢。爱睿尔微笑着,“我会开始创建你的程序。接下去,等你来到这里,我们就能一起为你定制了。”
“完美。”弗兰克说,“不用去办公室,不用刮胡子,不用倒垃圾。既然我已经彻底退休,这儿就是我的首选家园了,琼妮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看我。”
“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你?”
“那么,请告诉我们,弗兰克,你感觉如何?”爱睿尔问。
“销售完成后,我会给你发信息。你可以像平常那样登录上岛。但你必须做好准备。你明白我这话的意思……”
“我们从没告诉过你,爱睿尔。之前,我俩就决定了,要让弗兰克的数码分身继续留在普罗斯佩雷托岛上,就好像我从来没有失去过他。事实上,这样更好,因为现在的弗兰克不再需要他的身体了,我们家的公寓都会更宽敞了。”
“是的,我明白。”
“你觉得弗兰克有感觉吗?哇哦!瞧,他来了!”弗兰克向我们走来。爱睿尔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
一回到公寓,我就听到了水声。一进门,就看到弗兰克打开了水龙头,想把这地方淹没。他说:“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把我的骨灰冲进了比萨汉堡的马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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