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 (第5/5页)
卧铺的顶部是低矮的弧形。他躺下。弧形的顶部好像没有完全合上;似乎又正在合上。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喉咙里像是有一块海绵,带着一股鸡蛋味儿。他晚餐吃了鸡蛋。它们在喉咙的海绵里。它们就在他的喉咙里。他不想翻身,他害怕它们会动;他想关上灯;他渴望黑暗。他没有翻身就伸出手去摸开关,啪地关上它,黑暗就坠落在他身上,过道上的光线透过卧铺脚下的缝隙渗了进来,这黑暗就变淡了。他渴望一片漆黑,不要那稀释了的黑暗。他听见列车员在过道上的脚步声,轻踩着地毯,平稳地走来,蹭过绿色的窗帘,消逝在另一头,再也听不见了。他是伊斯特罗德人。他是伊斯特罗德人,但他恨它。凯西绝对不会承认他的。凯西不会想要他的。他根本不想要一个穿着白外套的人,他根本不想要一个口袋里揣着小笤帚的人。凯西的衣服像是在岩石下压过一阵;它们闻起来就是黑鬼的味道。他想凯西是什么味道呢,而他只闻到火车的味道。伊斯特罗德没有峡谷黑鬼了。在伊斯特罗德没有了。他在那条路上转过身,在黑暗中,或者说是在半明半暗中看见了那封上门窗的仓库,还有门大开的谷仓,里面漆黑一片;那幢小一点的房子,有一半被运走了,门廊不见了,客厅里的地板也没有了。上次他从乔治亚军营休假回来,本应去托金汉姆的姐姐家,但是他不想,于是又回到了伊斯特罗德,尽管他知道它如今是什么模样:两家人散落在镇上,住在那条路边的黑鬼也搬到孟菲斯、默弗里斯伯勒以及别处了。他回到那里,睡在厨房的地板上,屋顶一块木板掉下来砸到他头上,划破了他的脸。他跳起来去摸那块木板,火车颠簸了一下,又停止了颠簸,然后又开始了颠簸。他仔细查看屋子,看看他们有没有落下什么应该拿走的东西。
“还早呢。”列车员说道,又走进储藏室。
海茨的全称。
妈妈总是睡在厨房,把她那胡桃木衣橱也放在了那里。附近再也找不到同样的衣橱了。她是杰克逊家族的一员。衣橱是她花三十美元买的,后来再也没有给自己买过这样的大件。他们却把它扔下了。他猜他们的卡车放不下它。他打开所有的抽屉。最上面的抽屉里有两根包装绳,其他抽屉里什么也没有。居然没有人进来偷走这样一个衣橱,他感到惊讶。他拿出包装绳,从地板下面把衣橱腿绑住,在每只抽屉里都留了一张纸条:本衣橱归海茨尔·威克斯所有。不要试图偷走,否则你会被追杀。
头转动的姿势很像,后颈很像,短胳膊很像。列车员转身离开储藏室,看着海茨,海茨看见了他的眼睛,它们也很像;一模一样——第一眼看上去和老凯西的眼睛一模一样,再看就不一样了。海茨盯着那双眼睛时,它们就变了;严肃而又冷淡。“唔,床铺什么时候放下来呢?”海茨小声咕哝道。
如果她知道衣橱曾被守护过,她会安息吧。如果她晚上什么时候过来看一眼,就会看见的。他不知道她是否在晚上来过——带着那样的神情走来,不安地张望,走上那条小路,穿过门大开的谷仓,在门窗封闭的仓库的阴影里停下脚步,又不安地走了起来,脸上正是他透过越来越窄的缝隙看见的那副神情。他们合上她头顶的盖子时,他透过缝隙看见她的脸,看见落在她脸上的阴影,让她的嘴角耷拉了下来,似乎她并不喜欢安息,似乎她想要跳起来,推开盖子,像寻找满足的精灵一样飞出来:然而他们合上了盖子。她可能想要飞出来,她可能想要跳出来——他看见她很可怕,像一只巨大的蝙蝠,想要冲出那合上的盖子——从那里飞出来,但是盖子在落下,黑暗坠落在她的头顶,一直在合上,合上;他从里面看见它在合上,越来越近,越来越向下,透过缝隙看见的窗子,透过窗子看见的光线、屋子和树,都被切断了,而那缝隙越来越快、越来越黑地合上了。他睁开眼睛,看见它在合上,他从缝隙中跳起来,把身体挤进去,悬吊在那里,不住地晃动,他感到眩晕,火车昏暗的灯光缓慢地照出脚下的地毯,不住地晃动,令人眩晕。他又湿又冷地悬吊在那里,看见车厢那头的列车员,黑暗中一个白色的身影站在那里,看着他,一动不动。铁轨转了个弯,他晕乎乎地向后倒去,跌入到火车急速行进的寂静中。
他想着那个列车员,几乎把卧铺的事忘了。他买的是上铺。车站的票务员对他说可以给他下铺,海茨问有没有上铺;票务员说要是他想要上铺当然有,就给了他一张上铺。海茨靠在座位上,看见了自己头上那圆形的顶棚。卧铺就在里面。他们放下顶棚,而它就在里面,你要爬梯子才能上去。他没看见周围有梯子;他估计梯子被放在了储藏室。储藏室在车厢入口的上面。他一上火车,就看见那个列车员站在储藏室门口,正在穿列车服。海茨立刻就停下了——停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