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将死于梦醒 (第4/5页)
也许“我们是谁”这个问题的核心,就包含在我们所有的梦想和那些一厢情愿的神奇念头里,毕竟我们最强烈的渴望和恐惧都源于和坐落其中。那么,梦想比现实中发生的事更真实地谱写了我们的传记。
父亲趿着拖鞋的脚步声让我回头,他的脚步踉跄,眼神疲乏,比半年前我离开的时候更老了。我叫爸爸,他应了一声就没有其他话说了。我指着一张相片问,你们在哪里拍的?他认真看着我的嘴形,然后说,这是丹麦海边的美人鱼铜像。这之前我并不知道父母一起去过丹麦。
父亲每天下午把自己关在卧房里四五个小时,有时更长,天黑了也不出来。他在里面想什么干什么,我无法知道,我只能想象他是在与悲伤对话。悲伤说,陈星荣,你不可能像爱张安中那样爱任何人了。父亲说,是这样的。悲伤说,也没有人会像她那样爱你了。父亲说,是不会有了。悲伤说,你再也听不到她唱《当我们年轻的时候》了。父亲跪下来,说,我投降,你饶了我吧……
在医院回家的车上,我怅然地望着窗外,梧桐树嫩绿的新叶在阳光里像宝石那样闪烁,一株红色的冬梅、一棵白色的玉兰偶尔划过。路人们提着塑料袋进出商店,握着手机、香烟坐在树荫下,外卖小哥们在人群缝隙中穿梭……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我脑子里出现了一首歌:为什么太阳依然照耀,为什么海浪拍打岩岸,难道它们不知道这是世界的末日?
琼·狄迪恩在女儿和丈夫相继死去之后写了《奇想之年》一书,她说悲伤像风暴中的浪涛,打得你膝盖发软,眼睛昏黑。也许在一波巨浪平息下来的间隙,父亲去打印了那张母亲的照片,放到钱夹里。走出卧房时,他是个刚从海啸中幸存下来的人。
母亲被护工用轮椅推过来,她低垂着头,紧闭着眼睛,瘦得形同骷髅。我胸口抽紧——有些事我们永远无法有足够的准备。她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抓住轮椅的手把,好像在悬崖峭壁,松开了就会一落千丈。我蹲下轻轻唤妈妈、妈妈,她睁开眼看见我,就委屈地叫,妹妹啊,妹妹啊。我抱住她的头,她努力睁眼,好像有千言万语却没有力气说。我问她,妈妈要喝口水吗?她说要。我请护工端来温水和吸管,但是她吸了两口就吸不动了。我和哥哥一边一个,抚摸她紧抓着轮椅的手,她慢慢地放松了一些。
年轻人也许可以从失去中找到意义,在治愈中得到成长,他们的面前还有着很长的路和其他的爱。对于九十一岁的父亲,失去相濡以沫近七十年的老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令人绝望的事。从母亲确诊到十个月后去世,从她去世到今天,父亲到底有过多少幸福的时刻使他如此顽强地生活?当他从折磨中得到喘息的时候吗?好比黑夜后黎明的曙光,好比严冬后万物的复苏。
我第一次去医院看望母亲是乘货梯溜上去的,那个钟点正是货梯最忙的时候,我和哥哥挤在一盒盒的点滴液、针头、手术用具、一包包的床单被褥、病号服之间,看着电梯在每一层停下,卸货装货,花了很长时间才到十八层楼。父亲的助理让我们在电梯对面一间空的缓冲病房,等待父母从他们各自的病房过来跟我们见面。
好比七十年前,在前景最无望的那天,他得到了母亲爱的誓言。
第二天我又给父亲电话,他说,你跟妈妈说说话吧。我叫了声妈妈她就哭了,轻轻喊妹妹啊,妹妹啊,说不出别的来。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妈妈你受苦了,我马上就来看你了。过了一会儿,父亲接过电话,用沙哑的声音说,妈妈累了,明天再说吧。我突然心痛、内疚,他每天陪在母亲身边,看到她受折磨也一定是心力交瘁,我们凭什么在远处责怪他。
“肃反运动”中,父亲和几个好友被打成“胡风反革命小集团”,被揪出来在全校批斗。因为共青团领导知道父母在恋爱,母亲被点名要求在大会上揭发父亲。众目睽睽下她浑身发抖脸煞白地站起来,只说了一句话:他们都是好人。
我给父亲打电话,能听到母亲在一旁发出痛苦的声音,我怕他耳背听不清,大声问,你能不能请医生给妈妈打麻醉药?他也大声回,不行的,你们是要她安乐死吗?说着就把电话挂了。我叫哥哥去医院,无论如何也要说服父亲。他说,我现在进不去啊。我说,要是我,就宁愿压一个枕头在妈妈头上,我宁愿她死。说着我就忍不住哭了,这些天憋在肚子里的眼泪全涌了出来,呜呜地哭。哥哥听我一哭,也哭了起来。我们两个人就那么无助无望地在电话两头哭。
母亲在笔记中这样写过:“……那时我和陈星荣好,但关系尚未明确,想等两年再说。我见他坐在角落里写着什么,就走过去问他。他轻声说:写交代。我问:交代什么?他放下笔说:他们要我回忆出所有干过的坏事、丑事,并交代当时的思想活动,不论事件大小,再小的也不许遗漏。我想安慰他,但所有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我们才二十出头,正是人生最灿烂、最有朝气的年龄,进了一流大学,将来成为好医生,治病救人,无上光荣。可现在他被扣上了反革命的帽子,成了阶级敌人,将受到怎样的镇压和发配?这一生的日子将怎样度过?那一刻我就做了决定,跟他说:不要交代了!你放心,不管他们把你打成什么,我只嫁给你!他似乎有些吃惊,接着就哭了。我们抑制不住愈来愈响的哭声,忘记了这是在图书馆。但是周围座位上,坐在磨砂玻璃挡板后面看书的人始终保持肃静,默默地给了我们同情和支持。”
我们有一个在澳大利亚的朋友,她是我表妹的大学同学,曾在平江路的家里住过一阵,我们都叫她小于。小于出国前是华山医院麻醉科的医生,她建议母亲用一个叫异丙酚(Propofol)的麻醉镇痛药,让她减轻痛苦,得以入眠,第二天可以有力气进食和承担进一步的治疗。但是母亲的医生说,医院从来没有这样用过麻醉药,无法承担这个风险。(当年迈克尔·杰克逊就是打了过量的 Propofol后死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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