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将死于梦醒 (第5/5页)
我很难想象父亲大声哭泣,那该是什么样的幸福啊。也许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幸福——它的前提是足够的痛苦。父亲钱夹里的照片,就是那时的母亲。
视频里母亲在呻吟、叫喊,她是个有忍耐精神的人,现在的疼痛一定是超过她的极限。父亲只能沉默、无奈地坐在一旁,爱莫能助,束手无策。
整理母亲的橱柜时,我发现一个文件夹,上面写着“妹妹资料”,里面是我一九八一年申请出国的文件和信件。其中有一封父亲为我写给有关领导的信,密密麻麻三页纸,写在华山医院的信笺上,一共修改、抄写了四遍。我完全忘记了这回事。我的申请遇到了阻碍,得不到批准。当时父亲在纽约做访问学者,为了我的人生能有更开阔的地平线,他特地提前回国来帮我奔走。信写于一九八一年四月五日,我于一九八一年八月二十六日飞往纽约。那天父亲说,你今天下午走吧?我睡午觉不去送你了。我说,哦,那我不吵醒你。
父亲还是在年前把母亲送进了医院,我赶回上海时,他自己也因心脏病复发住进了同层的另一间病房。哥哥比我早五天到沪,他隔离完到医院才知道那里有了新的规定。他提议让母亲坐上轮椅推到院子里见一面,但是母亲那天坐不起来。第二天哥哥历经波折,终于进了母亲的病房。
留学四年后回家,父亲照例没有去接我,但是我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他情不自禁将我一把抱起来。我双脚离地悬在他的怀抱里,片刻,感到惊喜、幸福和莫名的尴尬。那是我成年以后他唯一一次抱我。父亲从没说过,不过我知道他一定是非常想念我的。
母亲被确诊为淋巴癌之前,父亲已经知道凶多吉少。那时快过年了,我以为他是想过了年再去检查。我朋友雪莱去看他们后,给我发信说,你爸爸不舍得送你妈妈去医院,他说他看得多了,这样送进去就出不来了。
又到了离开的日子,我和父亲一起无言地吃早饭,他吃两个鸡蛋白,喝一杯西瓜汁,然后吞下每天早上该吃的药和维生素;我吃两个苹果喝一瓶酸奶,再把他给我的维生素吞下去。早饭后他就回到电脑前看脑部核磁共振的图像,母亲的健忘症给他带来很大的刺激,使他对脑部毛细血管走火入魔。我一个人呆坐在那里,不知怎样让他知道我很爱他。我与父亲有太多没说的话。
我望向父母的卧室,门关着。母亲离开九个月了,我仍然恍惚,好像她随时会从里面走出来。
朋友在微信里建议:“你给他留张条子,回忆些过去难忘的细节,放在他会看见的地方。”我回:“好的,我试试。”
保姆说,你爸最近一直在看相片。
我没有给他留条子——又一次屈服于惯性,还是天性?
一进家门,我留心到餐桌上堆满了打开的相册,走近看,大多是父母在各地海滨、河边、湖畔或者游泳池拍的。他们曾每天早上一起游泳,几十年如一日。二〇二〇年底我离开上海前陪他们去了泳池,那天母亲下水没一会就累了,说想先上去,父亲哄着她多游一个来回,我还表扬了她,当时我们都不知道她已经病魔缠身。一个月后,母亲被两个救生员从池里拽上了岸,那是她最后一次游泳……
飞机开始升高,窗外渐远的灯火和渐厚的云层仿佛奇妙的海底世界,父亲大红色的泳帽出现在我的脑海,它在水里时而浮起时而沉没,不管池子里人多人少,不管他游到哪个角落,我都能从眼梢看见那团红色。不知父亲有没有留意我的蓝泳帽,感觉到某种心照不宣的亲情?
黎明时分我走出隔离酒店,月亮还高挂着,天空慢慢泛出蓝色的光,希望在夜和昼之间仿佛重新诞生。一股莫名的感激涌上心头,父亲还健在,我很快可以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