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蜃楼般的归属之地 (第5/5页)
坚强些,你会没事的。这两个月对我们家每一个人都是挑战。你已经能看到跑道终点的冲线带了,这是最后的冲刺,加油!不到一星期我们就能见面了,所有的困难都将化为乌有,都将成为值得。我们非常爱你,想你。我昨天开始教文姗拼写,她能拼出猫、狗和男孩,还跟我说这些都太简单了。我想她是在模仿她姐姐。
昨晚我睡得很少,离家之前的大多数夜晚都是这样。爸爸和我同往常一样很早起来,一起吃了早餐。我们享受在安静的早晨看报闲聊,话题总是自然而然转到你和文姗身上。
文婷也来了邮件——
妈妈写于二〇〇三年七月二十二日
妈咪,你好吗?文姗在学拼写,她写了妈咪我爱你。阿姨买了四根织毛线的针,我在为上海的猫咪织衣服,暑假很快就到了,文姗和我都很兴奋!我爱你妈咪!
几天前,妈咪的一位同事打电话到家,询问配音工作的事。你接了电话,跟她说:“陈冲现在不能接电话。”你听上去很成熟,她就说,那我留个言吧,然后跟你讲了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你说:“我只是个孩子。我不能为你做这事!”这让她笑了。她告诉我的时候我也笑了。我想起你经常说,不要像对待五六岁的孩子那样对待你,因为你是一个四岁的孩子。
最后冲刺是演玫瑰的死。上吊那天晚上,玫瑰穿上了昔日的旗袍——她的战袍,亢奋地踱步,她跟孩子们说,香港的夜总会老板还在等着她,香港才是家,回到那里一切都会好起来……儿子再也忍受不了她的谵语狂言,大声叫道,要去你自己去,我们不跟你去!玫瑰习惯性地去搂他安慰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儿子冲她怒吼,你滚!我恨你!玫瑰顿悟,她不能再让自己龙卷风一般的破坏力继续伤害孩子。跟过去许多次那样,她轻轻对儿子说,妈妈会把一切办妥的。
到洛杉矶后,我们在餐馆庆祝奶奶爷爷的金婚纪念日,你和表哥表姐们一起坐在孩子们的餐桌上。吃了一阵后我从大人的餐桌过去看你,为你夹点菜,你咬着牙小声说:“妈咪,我好难为情。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觉得好窘迫。”爸爸决定你应该过来和我们坐。问了你半天我们才恍然大悟,你的不适是因为表哥表姐们比你大好多,你没法参与他们的对话,坐一边自觉无能和愚蠢。我们怎么没想到呢?你那么早熟,我们往往会忘记你只有四岁。
清晨,孩子们在杂物间房梁上发现了昏死的妈妈,女儿哭喊着让儿子抱住妈妈的腿往上举,自己到处找刀子、凳子,拼命要把妈妈救下来。记得拍摄的时候,玫瑰应该已经不省人事,而我却止不住地哭。这两个孩子永远没有了妈妈。我想到女儿们在等我回家……
上个礼拜爸爸请了一周假。我们先去露营,然后开车去洛杉矶看你奶奶爷爷和表哥表姐。你一路上很乖,对自己唱歌,在你的小笔记本上画画,还跟爸爸妈妈聊天。你的语言能力在你这个年龄是惊人的,你用了诸如“转型”或“汹涌”之类的词,和“哦,妈妈,这只是一种表达方式而已!”那样的句子。
离家前写的那些信,女儿们至今没有读过,因为飞机有幸从未坠落。
爸爸正坐在我身边,让我告诉你,应该永远听爸爸的话。他说晚餐时你对他说,“别告诉我该吃什么!”你这么小就叛逆,青春期会是什么样子啊?爸爸开始害怕了。除了妈妈,爸爸是世上最疼爱和关心你的人。你沮丧得想大叫的时候,请千万记住爸爸爱你。有时你叛逆的模样非常逗人。爸爸问你要不要打屁股,你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一动不动盯住他的眼睛。
我在银幕上扮演过不少母亲的角色,但玫瑰是我唯一如此疼惜和捍卫的一个。这个离乡背井渴望归宿的女人,这个被自己的天性折磨得体无完肤的女人……在另一个维度,又何尝不是我——一个不称职的妻子和母亲。人们可能会认为她缺乏母爱,那什么又是母爱呢?记得大女儿出生后我得了产后抑郁症,夜间哺乳加重了我的失眠,以致一连两周不能入睡,挣扎在崩溃的边缘。一天夜里我哭着跟丈夫说,我根本不想做妈妈也不配做妈妈,如果能把她放回肚子里去就好了。但哪怕在那样的时刻,如果有人想伤害我的孩子,我仍然会跟他拼命的。
这也是为什么我带你回中国。在北京爬长城的时候你累得走不动了,跟我说,叫部计程车吧。你对故宫里封住的部分尤其好奇,企图从窗户缝隙往里看,你觉得那些是童话中王子、公主的房间。在上海,你跟婆婆的猫咪玩得很开心,但我后来知道你在牵挂着旧金山的家。可佳阿姨问你,文婷,你长大后想做什么呀?你想都没想,严肃地说,我长大了要做榛子街上的一棵树。可佳阿姨笑了,说,这孩子太逗了。我却被你的意识流震惊,我们住在榛子街,你潜意识里想回家、想安定。
托尼没有找到他母亲为孩子牺牲的证明。但或许她一直都在牺牲,在为了孩子与脑中的恶魔斗争。或许她不停地流浪是一种自救,就像我不停地离家工作,或许流浪与归属对我们是并存的需要,也永远同样强烈。在我与玫瑰共体的那两个月里,有时我感觉到天使降临在抑郁和狂躁的间隙,让我们变得格外温柔、欢乐和幽默;有时我感觉到恶魔和天使同时在灵魂里争夺,让我们在摧枯拉朽的毁坏中,迸发出同样凶猛的爱。
今晚,我给你读了安徒生的《小美人鱼》,你很喜欢。你钟爱所有奇幻的故事,还为爸爸和我编过许多个这样的故事。第一次画美人鱼时,你只有两岁。你总是记得为美人鱼画一对文胸。你的洞察力和表达能力都让我吃惊。我经常跟爸爸说,你会成为一名伟大的电影编剧和导演。他似乎不喜欢这个想法,他说你太敏感和脆弱,不能从事电影——一个遭拒绝是家常便饭的行业。他担心你会被“失败”压垮,失去自我价值感,毕竟在电影行业“失败”比起“成功”发生得更为频繁。爸爸是对的,你确实敏感。才四岁,你已经能感受到自己和同学之间的差异——你知道自己是中国人。罗娜园长讲了一件你在幼儿园的事。一天,罗娜的父母来校参观,你遇见他们的第一句话是:“我不会说中文。以前说过,现在不说了。”罗娜觉得这很有意思,但爸爸和我在笑过之后开始担心。我们希望你不会在美国主流文化中,因为自己的中国血统而产生任何身份危机。你现在可能还没有认识到,但作为一个双语、双文化的人,你已经得到了一份礼物。你会比别人更有趣,你的视野也会因此变得更广阔。
很多年后,托尼告诉我:“你懂得玫瑰——她的憧憬、她的妩媚、她的决心、她的幽默、她的脆弱、她的虚荣、她的愤怒、她的悲伤、她的爱……在每一个场景中,你都为玫瑰赋予了新的一面,最后你创造了一个迷人的、不可抗拒和悲剧性的人物。你也知道,我一直在与关于母亲的记忆挣扎。我无法原谅她对我姐姐的伤害,成年后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恨她。但是因为你的表演,我爱上了玫瑰。而这份感情成了一条我找回母亲郭淑华的途径,让我重新感觉到她的爱。”
每次飞去任何地方之前,妈妈都想给你写信。她对飞行有非理智的恐惧,害怕自己会死于空难,再也见不到你了;害怕你长大后没有任何她的记忆或不知道她有多么爱你;她最害怕的是你会在没有母爱的世界里长大。她也是一个女儿,知道母亲对女儿多重要。妈妈四十二岁了,仍然无法想象失去她的母亲。
有些事情——而且往往是最重要的事情,好比地心引力、灵魂、人心、爱——永远只能被感觉、被推测,而不可能被完整地理解或证实。对这些事情,感觉到比知道也许更为重要。
最亲爱的文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