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蜃楼般的归属之地 (第4/5页)
十多年后,她把这段身世告诉了女儿——那曾经在腹中救了她的小生命。她说,总是你一次又一次地救了我。
如果只是一个这样的周末,似乎没什么了不起,但是在孩子们的整个成长过程中,这是他的无数个周末。跟彼得结婚前,我是一个极其不稳定的化学结构。是他的进入改变和成全了我的生命,成全了我们的家庭。他对我与孩子的爱与忠诚像地心引力一样可靠、一样不容置疑。
她叫郭淑华,出生在一个男尊女卑的封建家庭,是六个孩子中最小的。她童年最幸福的记忆,是每天早晨在镜前为母亲梳头,能那样单独跟母亲接近、触碰,对她是奢侈的感觉。十六岁那年,父母把她嫁给一个姓孙的老爷当妾,那人是个凶残的性虐狂。淑华十七岁生下女儿,不幸夭折,紧接着的一胎也没有成活。孙爷纳妾后,不再理她。八年后,孙爷最小的弟弟文宣突然出现在她的生命里。文宣清秀文弱,温柔善良,跟孙爷截然不同,淑华常陪他写字画画,并渐渐爱上了他。两人私奔后的日子非常贫困,但因为能跟她爱的人在一起,淑华仍然满怀希望。好景不长,文宣因无法维持生计而选择轻生。淑华伤心欲绝,想追随他去,但这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这是她深爱的男人留给她唯一的礼物,她要把他的孩子抚养成人。就这样,淑华活了下来。
也许爱情是人类体验的最高倍放大镜,通过它我们所有的希望、欲望、恐惧都被放大,让我们从最小的巧合中看到寓意,感受到命运之手的拨弄。跟彼得认识前,我住在洛杉矶,他住在旧金山,生活和工作的圈子都不交叉。一天我接到好友雪莱的电话,说要介绍一个对象给我。我问她是怎么认识的,她说她没见过,但是他的老板福瑞德认为彼得是人间的天使。原来福瑞德心肌梗塞那晚,正遇彼得值班,救了他的命。福瑞德醒来看到穿着白大褂的彼得,以为自己已在天堂,以为彼得是个天使。而我则觉得上苍之所以把福瑞德不早不晚地送进急诊室,又让他病得那么严重,以至于彼得用一整个夜晚才把他救活,为的就是让我们日后“一见钟情”。
我依稀记得那个令人心碎的女人,在两寸大的黑白相片里蓦然回首,跨越几十年的光阴,与我对视。她在一个不起眼的院子里晾衣服——一只胳膊伸向天空,另一只手提在嘴边,系着围裙的腰肢拧转过来,高耸的胸脯在旗袍里雀跃,圆润的屁股下面一条腿绷紧,另一条放松,脚尖轻轻点在地面上。她脸上令人销魂蚀骨的笑容,让我确信照片是她恋人拍的。
我至今惊讶我居然凭着那么一点点信息,就飞去了旧金山与彼得约会。第一次跟他吃完晚饭的时候,我已莫名地感到会跟他白头到老。这样一见如故的、近似血缘的亲切,不知是否因为我们都是远离故土的中国人?我们的祖宗世世代代思考、唱歌、做爱、吵架,用的是同一个语言。
妈妈写于二〇〇三年七月二十三日
我当然知道我和彼得之间的吸引力,不只是他乡遇故知,远远不是。但我总是会在异乡的人群里瞬间认出同族的脸,眼光在他身上多停留片刻。我认识到,戏中玫瑰的一切行为都怀有强烈的乡愁——心中那个永远失去了的家。
现在我必须动身了。我希望这不会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我爱你,文婷,爱你和文姗胜过世界上任何其他。
拍摄期间有一天,我接到一封朋友的邮件,告诉我她与丈夫分居了。这个消息对我非常突然,在那之前我一直觉得他们是一个美满的家庭。我马上给彼得发了邮件,“黛比和德斯分开了,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他们前一阵卖掉了房子。我觉得很幸运,尽管我们的家庭因为我的工作承受了许多艰辛,我们仍然这么坚强稳固。你们三个是我的一切,这一家四口是我唯一能想象的生活。”
你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孩子,文婷,你从来就是。我没有足够甜蜜的语言来形容你给我的感觉——那种只有母亲知道的幸福。你和妹妹都爱我,没有任何人像你们这样爱过我。你们对我也非常宽容和慷慨,不管我能给你们什么,能给多少,你们都把它当作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我从未对任何人像现在对你们这样至关重要。在你们崇拜的眼神中,我看到自己成为了母亲。你是我的老师,文婷,你一直在教我如何做妈妈。飞出去工作曾经是我热爱的事,有了你们,这事变得越来越难了。
不懂为什么,也许是因为玫瑰的绝望,那段时间我反复梦见丈夫爱上别人,毫不留恋地离开我和孩子。
从洛杉矶回来后,你对妹妹好多了。前几天我做了一天的配音回来,看到你们在玩捉人游戏。她在你身后跑来跑去,开心地笑着。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在我没有嘱咐的情况下主动跟她玩。
我一次又一次给彼得写信诉说我的不安——
在开往洛杉矶的车上,爸爸给他哥哥拨通电话,然后交给你说,你跟杰姆叔叔聊聊他当哥哥的感受吧。你一接过电话就问,“杰姆叔叔,我爸爸小时候有没有碰疼你的眼睛?”因为文姗喜欢抚摸你,你总是抱怨她碰你的眼睛。你想证明其他弟弟妹妹不会碰痛他们哥哥姐姐的眼睛,因此文姗不是个好妹妹。
老公,昨晚又做那个梦了——梦里你那么无情……我急需跟你和孩子们在一起。今天突然觉得她们的脸开始有些模糊了……
上周爸爸休息的时候,坐下来和你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他说他跟哥哥杰姆一直相处融洽,互相支持,是很好的朋友。但你打断了他说:“你又不是哥哥,怎么会懂当姐姐的感受!”你的逻辑感让爸爸惊讶。
真想给你打电话啊,但现在是你的凌晨四点半。要不我还是给你打过去?跟你那些烦人的病人一样?我想你也一定有这样需要我的时候,而我不在你身边?我觉得自己在崩溃,希望不会,直到今晚我都坚持住了。只有最后的一个礼拜了。我爱你。
时间过得真快,妹妹现在十四个月了。她崇拜你。不管你给她多少次恼怒的眼神,她仍然冲着你笑。你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就把头靠在你的腿上。我让你每天拥抱她三次。每次你一抱她,她就开心得忘乎所以。她会把耳朵贴在你的肚子上,抱住你不放。你急着离开,而她总想抱你更久。你会大声喊:“妈妈,文姗不肯放开我。”我会过来跟你解释,那是因为她爱你。你说,“可她太爱我了”。
彼得回信鼓励我——
你生命中有妹妹陪伴,让我欣慰。在你和文姗之间,我丢失了两次身孕。爸爸和我都有亲密的兄弟姐妹,希望你也有一个。我怀文姗的时候,你迫不及待地等她到来,以为妹妹来了你就随时都有玩伴,那多有趣。但她生下来后,妈妈在医院住了三晚,回来后忙着喂奶,太累了,无法给你足够的关注。你唯一认识的世界被突然扰乱和改变。那些日子你整天无缘无故歇斯底里地在楼梯上乱跑,很可怕。我知道你很困惑,正在努力应对这个变化。不知为什么,你采取的方式是无理取闹。一天晚上——大约在医院回家后的一周,我去你的房间陪你睡觉。我问你,是不是因为妈咪没有足够的时间陪你,让你难受了?你看着我,嘴唇开始颤抖,眼里噙满泪水,然后你终于崩溃了,大哭起来。我很高兴你有机会跟我讲了你的感受。我和你谈过分享的概念,你说,“文姗不懂分享,她一个人占有妈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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