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博物馆 (第4/5页)
中间还夹杂着小号干扰的声音,以及在伴奏时三人的说笑声。
在服装间试衣服的时候,姜文给我们讲了个故事:小时候我们大院,有个像林大夫这样的阿姨。她三四十岁,皮肤好身材好,鼓溜的,是一个最带有人性化表情的人。这个阿姨跟孩子说话,或者给个糖,或者胡噜胡噜头的时候,孩子会被家长拽到一边,说,别理她,她是妓女。虽然他们不懂什么是妓女,但心里会“咯噔”一下,而且从此开始明白妓女是怎么回事。没人解释过,都是无师自通。她衣服里隐约透出胸罩的带儿和三角裤,白布的胸罩带比现在的那种宽,从肩膀下来是反着的“八”字……
他们在里面笑着闹着。
那天我给丈夫发了邮件:“今天我让导演失望了。那些台词的分寸太难把握了!你知道我的脸皮多薄,很难在一个陌生的化妆间说演就演。而这个人物是那么不知羞耻地裸露,如果在现实生活里,那样的言行会让我无地自容的。我需要找到自信,好在这个礼拜不拍我,只做试妆造型……”
镜头只在门外,静静地靠近,门再也没有打开。
我进组时《太阳照常升起》已经开拍两个月,演职人员都已进入状态,而我初来乍到,心里完全没谱,所以非常紧张。姜文随意地让我把林大夫的台词念一下。我一开口就感到脸红耳热,磕磕绊绊地完全不知道该使什么劲。姜文眼里流露出不可名状的疑虑,好像我跟他记忆里的人有出入。
只有里面的声音在唱。
当时他是客串,我演一配角,好像只有一场戏跟他同框。有一天他拍完了自己的戏,在一旁看我,提醒我说,身体别泄着,挺起胸提点儿腰。我天生有些驼背,一辈子都在纠正,大多数人感觉不到,但是他马上观察到了。
画面黑去。
拍摄《太阳照常升起》之前,姜文和我只同演过一部《茉莉花开》。
歌声却没有停下来。
到达昆明的时候,大部队还在另一个景点拍摄,我独自逛了两天街。在邮件里我告诉丈夫,“昆明的空气比上海的要清爽许多,气候也四季如春,有些像旧金山,但是更滋润一些。老城的窄街上有各种少数民族的手工艺品,还有从尼泊尔来的耳环手链。我给孩子们买了手绣的布鞋和银手链,给自己买了像一串串迷你葡萄那样的绿耳环,但是我还没有看见能为你买的东西,明天再去找找,希望能圣诞节前赶回来给你们”。
在这两场戏里,林大夫的样子坦然快乐,好像在病房里跟梁老师求爱未遂事件从未发生过一样。拍完后我悟到了,她从来不让男人感到歉疚,这是她可爱的地方。我似乎总是这样跟角色擦肩而过,回眸时,才看清楚演的是谁。
还有一场戏,林大夫双手扒着二楼的窗台,笑盈盈地跟另一扇窗台上吊着的梁老师说:下面有草,松手跳下就行,我先走了。说着她就消失了。几十年前——我们大概二十几岁的时候,姜文和我在洛杉矶参加了个什么活动,结束后我带他到新搬的家里去玩。停下车走到门口,发现自己忘了带门钥匙。房子在山坡的树丛中,我爬上了一棵大树,然后跳到屋顶上,再从另一边爬到了客厅的阳台,从落地窗进了客厅。不记得那晚姜文是跟我一起爬的,还是我先爬进去,开了门让他进来的。也许姜文让林大夫爬窗,跟那次的经历有些潜意识的关联吧。
我拍的最后一场戏,是梁老师在终于讨回公道后自杀了。
回想起来,林大夫的有些特征,或许是我给姜文的某种印象。比方我从来没有吹干头发的习惯,有几次洗完澡直接去了他工作室,头发还是湿的,他会说,湿漉漉的真新鲜!剧本里林大夫的头发和她的一切也永远是那么湿漉漉的。
112.日 外 操场
林大夫就在这个宜人的校园工作和生活。故事简洁、诗意,人物的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动作都像一种神秘的速写,隐喻着更复杂的经历。林大夫与老唐(姜文)有染,心里还暗恋着梁老师。我只是一路纳闷,姜文怎么会认为我是林大夫呢?她是我们上海人骂“十三点”“花痴”的那种女人。我在生活中十分克制,自认为跟那样的人相差甚远。
歌声继续。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老舍依然古气,老楼依然洋气……
画面亮起。
这是一所大学,校园宁静,整洁,人迹罕见。
在一个水塔之上,梁老师高高挂在那里。
从金色中渐显变亮。
一根枪的背带套在他的脖子上。
歌声继续。
他衣着整齐,样子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
76.日 外 校园
他的嘴角甚至还带着笑意。
一九七六年·夏·东部
镜头向下摇去,很多人在下面仰着头望着高处的梁老师。
第二个故事
林大夫,老唐,那个陌生女人,还有食堂的那几个女孩,他们都在。
出发前一天剧本终于寄到了,摸上去很薄,好像最多二三十页。打开一看,里面的一张条子上写着:这是电影四个故事中的第二个,你的角色是林大夫。
他们的眼神,有的不理解,有的惋惜,有的含着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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