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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博物馆 (第5/5页)

两年后的一天,我的经纪人发信说,姜文要开拍新戏了,他想请你参演。我问,剧本呢?经纪人回,姜文说你已经听过了,他说你知道里面有一个非你莫属的角色。我无论如何都想不起,那天听到的故事里有哪个角色是非我莫属的,但是我二话没说欣然应邀——在我心目中姜文是个天才。

电影上映后,有些观众企图用因果逻辑去解释梁老师的死——有的说是林大夫害了他,有的说是老唐害了他,或者是他俩联手害了他。其实这事跟三个人的关系毫不搭界,他们仨都是这个荒谬世界的一分子而已。正如加缪在《局外人》中阐述的存在主义哲学那样,梁老师选择死亡,也许是他认识到了世界之荒诞,人之无能为力,生命之无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姜文的声音停了下来,我慢慢睁开眼睛,窗帘的缝隙里透进一道金色的夕阳,屋里的几个人如梦初醒。我坐在沙发上半天没有动,感到一种莫名的特权,好像有人跟我分享了他最难以名状的欲望和最原始的恐惧——他潜意识里的私密仙境。那是我没有去过的地方,但也不完全陌生,仿佛梦里见过,仿佛我被另一个人梦见了。

二〇〇五年圣诞前夕,我归心似箭地坐上了回家的飞机。当我俯瞰云层下渐远的翠湖时,突然觉得这个梦还没做够,这个约会还没完,甜品还没来得及上……我曾每天沿着湖边,走去云南大学拍戏或者看姜文导戏。湖面上飞的不是野鸭,而是江鸥,让人觉得异样。云南大学是上世纪二十年代建造的,让我联想起记忆里上海医学院的院子和楼房。那是我梦中常去的地方——母亲穿着白大褂,带我去实验室的动物房,教我用水管冲洗两个很大的笼子和里面的猴子。它们跳到笼顶倒挂着躲水的样子很可爱,忧郁的母亲笑起来,她的笑声在我心里漾起层层涟漪。

另外呢,雾还分上下层,有的时候我们能看见脚,看不见头;有的时候我们能看见胸,看不见脸和脚;有的时候,看见脑袋,看不见人。这雾还能走,这块是平的,另一块“唰”就过去了。所以随着人的视线在雾中走的时候,除了动的东西渐隐渐显,静止的东西也渐隐渐显……

我想起云大那栋朱红漆的木建筑,从骑楼上可以看到院子里的大树、草地和野花,那么赏心悦目。我们在那里拍戏时,云大的一位领导过来看我们。我问他,这楼是什么年代盖的?那么好看。他说这是原校址的一部分,有近八十年历史了。然后他的目光变得遥远,沉默片刻后告诉我,他学生时代曾经住在这里,当时全校最美丽的一名女同学,就在这栋楼里被强奸和杀死了。他重复地说,她真的很漂亮,舞也跳得很漂亮……

植物也是这样,可能有一种像滴水观音似的植物,但是上面长着西红柿……你让小孩画一张画,他会特别自然地把植物安排在他想要的位置,但跟实际是不一定有关系的,包括颜色。这个分寸在于,第一眼见到的时候,不能立刻让人猜疑,一定要是第三第四眼的时候,已经认可了,已经熟悉了,也已经上当了。

二〇〇七年,《太阳照常升起》被提名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我在地中海的阳光下再次见到姜文,他比拍戏时显得年轻许多。戏中未曾与我同框的周韵、孔维也在那里欢聚一堂。威尼斯是我此生到过最美丽的城市,世界上没有任何其他人造的建构能跟它比拟。我依稀记得那里纵横交错的水道,映照出黄昏的彩云和古老的建筑;夜幕降临时,姜文、周韵与我和丈夫穿过一座千年石桥,行走在圣马可广场上,无数白鸽在半空盘旋着……

第一印象是熟悉,对,比对还对。第二印象开始发现,哎……这驴是见过,这色儿没见过。于是渐渐开始有上当的感觉,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一般不能忍受自己在银幕上的样子,参加开幕式经常是到个场,灯一暗就溜出去,但是《太阳照常升起》属于少有的几个例外之一。我只参与了电影四分之一的工作,很想看到完整的作品。

人是这样,动物也是这样。尤其动物呢,经常是一头驴,一头牛,似乎它们不是为了干活的,一直到蹄子那儿都是干净的,焗了油,而且色儿跟我们常见的不太一样。驴,可能是黄色的驴,可能脖子上这两道是红的。总之是不一样的,但是又没有那种扎眼的不一样。

坐在影院里,我被姜文惊人的才华、勇气和野心所震撼——他企图用梦的逻辑,来叙述两代人在“大跃进”和“文革”时代的故事。人做梦时是最本质、最忠诚的自己;在梦里,我们的阴影最黑暗,创造力最狂野;在梦里,我们建筑和拆毁一个又一个的世界,无须对任何人解释;冥冥之中,一切魔幻、荒诞、意味深长。

……这村儿有雾,雾到什么程度啊,不是每天有。一旦有的时候,就像眼前的追光似的,随着人走,有一个直径四五米的范围。你往前走,所有的东西就像舞台穿过追光一样渐显,通过你再渐隐。

影片的时空是自由和不连贯的,前三个故事发生在一九七六年,各有一个不期而遇的死亡:1.疯妈(周韵)消失了,她的衣服跟个活人一样顺河流漂向尽头;2.梁老师上吊了,蓝天下他双手插着裤兜,仿佛在微笑;3.疯妈的儿子村长被老唐用猎枪击毙了,村长似乎觉得值,因他睡了唐妻(孔维)。第四个故事则是这些人物十八年前对生命的狂欢,对未来的憧憬。

有些草顶上可能站只鸡,有些草顶上永远有只鸡,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在上面了。还有徽派建筑式的房子,白墙黑瓦;还有像吊脚楼似的,全木结构的。这些东西都是很久以前已经被错落地放在村子里面了,似乎在有人住之前,这村子就已经这样了。

的确,是死亡成就了生命。正因为三千多万年前的变形虫、细菌、藻类植物有了死亡的能力,地球上的万物才得以存在。我再次感叹,生命是多么偶然的奇迹——如果大爆炸产生的反物质比物质多一点,如果地球的轨迹离太阳更近一点、或者更远一点,如果你的母亲在另一个夜晚受精……你都不会在这里。所以,就连死亡也是一种幸运,因为你要战胜怎样的赔率,才降落到了人间。

……房子是什么样的房子呢?那种旧黄色的墙,和头发色儿的草顶。我们一般看到的草顶,是变旧的,是黑色的。所以有时候,这个村庄有些新草顶。新到什么程度呢?它有时是黄的,但是这草在黄之前,它还绿过。所以还有嫩绿的草顶,甚至让我们觉得这草顶是活的。

《太阳照常升起》是这样一部让你联想起生与死的电影。

那一天,姜文带我进了他的放映室,让我坐在一张舒适柔软的单人沙发上,嘱咐身边的人拉上窗帘,开始讲他脑海里的一部电影。我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半坐半躺在另一张沙发上,闭着眼睛形容起一个村庄。一会儿,我也合上了眼睛,世界就只剩下了他的声音——

十五年过去了,我记忆犹新——那座奇异的村庄,回响着一个女人重复地叫喊着“阿廖沙”的名字;那个空荡、干净的校园,飘荡着“美丽的梭罗河”的歌声;那片戈壁滩上的大雪和星空……

第一次接触这部电影,是在姜文的工作室——一栋坐落在北京工人文化宫内的红墙房子。按他的话说,那是他的“文化人民劳动宫”。门前种着常青树,院子里似乎总有些跳双摇、挥高尔夫球杆之类的活动,厅里似乎总有那么一群“快乐的单身汉”。不知怎么搞的,几乎每次我去,大家都会做起平板支撑、俯卧撑、瑜伽,或者什么其他时髦的健身动作。我常会被叫出来跟某个陌生的小伙子比赛俯卧撑——我每撑一个,他得撑五个。小伙子一般都会上当,因为我那时候能一口气撑二十个,女人里挺少有的。

闭上眼睛,我依然能够看见电影辉煌的结尾:沙漠上熊熊的篝火,姜文和孔维的婚礼正在狂歌狂舞中举行着,每个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辉;燃烧的枝叶飞扬在空中,飘向一列行驶中的火车;周韵在上面看着远处沸腾的人群,星星点点的火光向她飘过来;她蹲在火车的蹲坑上,起身时发现大肚子没有了,低头看到坑里飞速向后的轨道,悟到腹中的婴儿从洞里掉下去了。

其实《太阳照常升起》本身,就是这样一个主观的记忆和想象。

地平线上,列车慢吞吞停了下来;周韵沿着铁道往回狂奔,跑着跑着荒原上长满了绚丽的鲜花;万花丛中的铁轨中央躺着新生的儿子。此刻,太阳升了起来。生命——跟爱与死亡一样,跟日出日落一样——势不可挡。然而我们已经知道他们的命运,一切终将无法挽回,他们此刻对生命的喜悦和憧憬也因此变得更加壮丽、浪漫、神圣。

我想起黑泽明的《罗生门》,影片里四个证人,各自讲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现实,但都同样可信,从而破坏了我们对绝对真理最基本的信任。后来心理学家们用这个概念发明了“罗生门效应”这一科学名词,来形容目击者记忆的“不可靠性”。

姜文自己对《太阳照常升起》并不满意,他认为还没有把脑海里的那部电影完美呈现出来。我也往往只看到自己的瑕疵,总觉得我的能力远不及我的雄心。

好像是博尔赫斯说的,我们是我们的记忆……那个不断变形的幻想博物馆,那堆破碎的镜子。从逝去的时间里,记忆只选择某些碎片,我们似乎总是在企图用碎片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现实,而记忆的选择又往往不是在发现,而是在隐藏事实。

记得年轻的时候读过一本叫《玛莎》的传记,作者德·米勒是一名编舞师,她在一九四三年被聘为音乐剧《俄克拉荷马!》的编舞,首映后一夜成名。德·米勒非但不觉春风得意,反而倍感沮丧——评论家和公众长期以来一直忽视了她呕心沥血的创作,却突然把她认为“只是不错”的一个作品誉为她“绚丽的成功”。一天,她在剧院餐厅遇到伟大的舞者玛莎·葛兰姆,聊起自己的感受。德·米勒说,我在自己的作品里只能看到缺陷和错误,没有满意的时候,难道我永远都得不到满足感了吗?玛莎·葛兰姆说,艺术家在任何时候都没有满足感,唯有一种神赐的不满和幸福的骚动,驱使我们继续前进,也让我们比其他人更有活力。

那是一个初夏的傍晚,我俩在兴国宾馆聊天。我依稀记得湿土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巨大的雨点敲击着一切,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照亮一片青草,雷声隆隆响起,天色渐渐暗下来……聊了些什么却已淡忘。我有模糊的印象,他买了一篇小说,想改编成电影,但完全不记得他邀请我去演里面的什么角色。我怎么会记得天色和气味,却忘掉了更重要的事情?或许是他记错了?

几十年来,我一直记得这段对话。

他回:暴雨天到上海去邀请你,我装模作样地谈着故事……

速度和大数据把所有的传媒压缩得扁平、即时。我们无时无刻不被各种视频画面冲击,它们不请自来,占据我们生命的每个缝隙,但有多少能让我们日后铭刻在心?

我给姜文发微信:我想写一篇参演《太阳照常升起》的文章,你有什么可分享的资料吗?刺激或提醒一下我的记忆。

生活在这样朝不保夕的速度和数据中,叙事——与任何其他艺术一样——也许是人类延缓时间、逃避死亡的途径?那些晦涩的情节或者有趣的题外话,也许都是为了推迟不可避免的结局?如果一条直线是生死之间最短的距离,那叙事应该是一座曲径通幽的迷宫。《太阳照常升起》是我去过的最诱人的迷宫之一,那里时间天长地久,我们不需吝啬,可以悠闲自在地迷失、探索、迂回、发现、思考、隐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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