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样才能理解他 (第2/5页)
姥姥曾经这样描写外公这方面的“缺陷”:“他普通话讲得不标准,英语虽然管用,发音也不高明,妻子好奇地问过他,是否因为你说话时过分节约,影响了语言中枢的发达?他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可能。等了一会,又补充一句,我是用眼睛和耳朵的时候多些。”
我问母亲,信中提到的船只事故是怎么回事。原来那是日本投降后,上医从重庆搬回上海的船只。母亲说,日本投降后,所有的“下江人”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他们跑到歌乐山顶的广场狂欢,不停地呼叫“回家啰!”上医的朱恒璧院长携王鹏万医生等,立即飞沪接受日军的投降交权,收回院产,筹备复员。姥姥因担任朱院长的秘书,也首批离开。外公留在歌乐山把实验做完,写完课题论文,然后整理资料仪器,包装搬迁回上海。母亲也跟随外公留了下来。她记得返沪前接连不断发生了几件惨案,有两架重庆飞上海的飞机坠毁了,弄得人心惶惶。接着,上医为了将滞留重庆的物资运回上海,和国立编译馆合包一艘民生公司木驳船,由“怡康”号轮船拖带。木驳船到云阳佛沱子附近时,突然起火燃烧。虽然押运人员获救,但是载运的全部公私财物损失殆尽。这里面包括了外公信里提到的七十余架显微镜、镭锭、X光机、图书、教材文档等,以及两百余件教职员的行李。
然而,“说话时过分节约”的外公,在遇到他认为有价值的主题时,却是雄辩的。难怪所有听过他讲课的学生,都回忆到他演讲时的魅力和感染力,连其他教授都会抽空去听。而他在讲台上的生动和优雅也并非天生,一位当年的青年讲师回忆外公给她的教诲:“讲课犹如弹钢琴”,言下之意,这是一门需要花时间练习的艺术。
母亲记得在重庆歌乐山的时候,每个月一次,外公望穿秋水似的等待那些国外寄来的书籍包裹,有时邮件被战火中断,那个月就白等一场。待终于盼到时,实验室的人员便轮流将胶卷放在显微阅读器下阅读,同时在打字机上将文献打出来。当时外公、姥姥和母亲住在一栋竹片糊泥巴的小房子里,包裹寄到后,一家人就搬到柴灶旁去吃饭,饭桌用来放阅读器和打字机。外公白天在实验室工作,晚上回家后阅读打字,文献打出来后,马上着手写综述,直到深夜。母亲说,只有在电石烧完的时候,外公才会起一下身,点上蜡烛,在烛光下倒掉变成粉末的电石,换上新的电石继续写。就在这样的条件下,外公写出了许多当时国内十分稀缺的医学书籍,并在国外著名的科学杂志发表了不少论文。后来我发现,虽然我从没见过周廷冲教授,但是这么多年来,他的相片一直挂在我的墙上。以前每次看墙上的照片我都会想,相片里跟外公站在一起的都是什么人。现在我知道,在歌乐山那张相片里,周教授站在外公的左边。
我在上海图书馆看到的最珍贵的资料,是外公在太仓中学校报上发表的文章。报上醒目的标题《手淫之预防法》和下面的“作者张昌绍”,让我忍俊不禁。但细读文章,不难发现他的思考是极其严肃的:“青年时期,性欲旺盛;偶一不慎,即易犯手淫之恶癖,以致身体衰弱,精神委顿。前程远大,希望无穷之青年,往往因此一变而为伛偻曲背,遇事消极之老人。其影响于社会国家,若何重大也;当兹国难方殷,诸端待举,吾曹任重之青年,即不为己身计,何不为国家计焉……”
一九四七年四月六日
现在的人读起来,一定觉得外公那时的说法不科学。但是十八岁的他在思考的是,如何征服和超越自身欲望的捆绑,去追求更值得的目标。
你真诚的张昌绍
还有一篇《平民教育与平民生计在今日孰为重要》的文章也引起我的注意:“呜呼,今日之社会状况,贫困极矣,民生憔悴,财政困难。固今日若为挽救国家计,舍提倡平民教育,增加平民程度外,殆无他法……”
我相信你一定收到了校友通讯录,希望你分给在英国的校友。从通讯录以及朱恒璧院长那里,你一定知道要募集资金购显微镜以弥补由于船只事故造成的损失,我们希望在国外进修的校友积极响应这一号召。到现在国内我们已募集了两亿法币。鉴于我们在国外校友的经济情况,我们并不期望能募集到大量外汇,我们希望你捐赠些科学杂志。随信附去一张学校急需的英国杂志的单子,希望尽快与其他校友取得联系,并在你们之间募集一些款项,按单子订购一年的杂志,请尽快让我们知道结果。一份更长些的美国杂志单子已寄往美国。我个人急需下列书籍:《青霉素:它的实际运用》,Fleming等著,30先令。《磺胺药物等理论与实践》,J. Stewart Lawrence著,9先令,Lewis& Co伦敦出版。《医学年鉴》,1946 年版,25 先令,John Wright& Son出版。请尽快告诉我所有的款项,包括邮资在内,以便我请在美国的朋友偿还给你。
这些文章让我感动,我想象少年的外公握笔深思的神情,心里涌起一股近似母爱的骄傲。那是一个十分动荡的年代,中国处在军阀混战、南北对峙的分裂状态,外公因而产生了强烈的救国救民的理念。
您好!我们没有从你那里听到消息已有些时候了。一个多月前,我在南京遇到黄翠芬,她告诉我,你希望在暑假加入生物化学实验室。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如教育部不同意你延长一年,我将设法给你资助,不必担心经济问题以及实验室,我们可以再等待一年。
一九二五年五卅惨案后,外公领导的学生会在校报上宣言:“这是何等可耻、可痛、可惨的事,难道我们是袖手旁观的吗?木然无动于衷的吗?”同一期刊还写道:“学生代表张昌绍、吴君健二位赴沪,下午募捐团持捐册及竹筒在城乡各地分头募捐,援助沪案。”十九岁的外公开始呈现出他身上固有的爱国情怀、知识分子的良知、正义感和理想主义。他已经懂得,个人的生存固然重要,但创造一个值得生存的社会才是更重要的。在我寻找外公足迹的过程中,我认识到,对于那一代知识分子,爱国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深思熟虑的、艰难疼痛的炙热之爱。
亲爱的周:
据母亲说,外公最满意的生活,就是深深沉浸在他的科研工作中。从英国留学开始,他就被儿茶酚胺和肾上腺素神经药理所吸引,这是他最渴望研究的领域。但是为了国家的其他科研需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这一研究题目。先是战争中需要治疟疾,再是农民需要治疗血吸虫病,接着是研发避孕药。外公总是心甘情愿,并热情地投入到这些工作中,哪怕成年累月地辛勤劳动,所得到的只是一点一滴、极其微小的突破,对他来说也是极大幸福。到了六十年代,国际上肾上腺素神经药理蓬勃发展起来,外公深深感到,中国进军儿茶酚胺的时机终于来到了,他摩拳擦掌,准备把毕生精力奉献给这门科学。
第二封信
我正写到这里,母亲过去的博士研究生,给我发来一篇“中科院上海药物所最佳研究生论文”。虽然外公终究壮志未酬,但是在他去世半个世纪后,晚辈们依然在提及外公的科研成果:“……如果仔细思考科学院上海的生命科学研究最高峰,可能迄今为止,合作的研究仍然还是胰岛素合成……而由个人做实验的研究,可能还是一九六二年邹岗和张昌绍的研究。”邹岗当年是外公的博士研究生。记得在外公去世后,他曾多次来探望过我的姥姥。
一九四七年二月十五日
我的大女儿听到她的曾外祖父自杀的事,感叹道,原来我有这样糟糕的基因遗传啊。她很小就对血缘感兴趣,鼓动了我们全家去做基因分析。她接着问,那我还有什么特别好的遗传基因吗?比方说一个战场上的英雄?我说,你自杀的曾外祖父就是一名英雄。我再往下说的时候,她渐渐失去了兴趣,我也就知趣地停下了。也许女儿需要经历更多生活考验之后,才会真正懂得她曾外祖父的品格和忠魂——她的血缘传承。到那时我已经不在了,她会在无意中翻看到我写的家史,朦胧中想起我们在一个大雾的下午,坐在厨房的小桌边,聊起过她曾外祖父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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