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样才能理解他 (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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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间书房里,除了工作和生活的必需品,没有任何字画摆设,墙上只有世界和本国地图,桌上只有日历、小钟和文具,有时茶几上出现一瓶鲜花,他也不反对。
他有一个整洁的习惯,每一本书,每一件东西,都有固定放置的地位,需要使用时总是可以立刻拿到,不用寻找,而他的妻子和女儿们,恰恰相反,三天两头得寻找什么东西,找不到时心烦生气是常事,他觉得这样的事可笑,却并不批评,在处理人和人的关系上,他尊重别人……不喜欢用语言来批评或干扰别人,包括他的家人。
……他从来没有说过不欢迎别人进入他的书房的一类话,可是家里人都知道他需要独处一室,因而尽少闯进去惊扰他。陪伴他的,往往是一只小猫,小猫不会说话,只会蜷伏在他的膝盖上瞌睡,却是一个好同伴。疲倦的时候,他放下工作,欣赏一下《聊斋》文学的精练,或者契诃夫短篇小说的隽永,作为休息。
一九八三年姥姥为《自然杂志》写了一篇纪念外公的文章。那时我正在美国打工留学,没有看到,姥姥也从没跟我提起过。直到翻阅外公百年纪念册时我才看到。姥姥在描写她挚爱的文章里,毫无廉价的煽情,只是简练而生动地描写了他的作风、个性和情趣。
如果说我对外公有任何记忆的话,那就是他的书房。我似乎有这样的印象,黄昏时分,外公坐在书桌前,绿色玻璃罩的台灯亮着,我走到他跟前,也许是去叫他吃饭。他转头对我微笑,伸腿让猫离开,再把我抱到他的膝盖上,手把手教我写字。他死后我还看见过那本田字格的练习本,第一行是外公的手迹,“说话要和气”,接着几行是我歪歪斜斜抄写的。
另一位学生分享了这样一段生动的记忆,也让我不禁微笑:“一天,师资进修班进行一个很复杂的动物实验,一切都准备妥善,可是记录呼吸的玛利氏气鼓,偏偏纹丝不动,工作无法进行,十几个人,焦急地瞪着气鼓,七嘴八舌分析原因,足足有半小时,找不出症结所在,大家一筹莫展。忽然,张老师从这里经过,大家高兴极了,都请他来找原因。实际上也是想难一难老师,试探他的才华。他冷静沉着,若有所思地端详了一会,性急的李文汉直喊,张先生您说话啊!张老师指着气鼓底下一个调节气量的小螺丝,慢条斯理地问,是不是小螺丝未扭紧?一位高师班学员,迟疑地伸出手,将螺丝拧紧,突然,玛利氏气鼓随波动的呼吸而起伏,将呼吸清晰地记录下来,全场哗然,为什么这么多人都想不到,而张老师在极短的时间内解决了,充分说明了老师洞察入微,智慧超人,令人不胜钦佩。”
二〇一四年,我参与了中央电视台的一个叫《客从何处来》的寻根节目,去挖掘外公简历上空缺的四年。一九二四年到一九二八年正是他从少年走向青年,世界观和价值观形成的关键年龄,这四年却是空白的。也许这里隐藏着某种答案,为我解释这位我过早失去的长辈。或者,我们追溯血缘关系,其实也是为了能解开某些自身的谜?
《张昌绍教授诞辰一百周年纪念》出版以后,我陆陆续续阅读了外公的学生、同行和亲人对他的情谊、怀念和敬意,每一篇文章都记载了他的专业成就、人格魅力和高尚品德。但我最喜欢读的,是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比方说,有一年在进修生结业感谢老师的茶话会上,桌上的包糖纸印了多种不同动物的图像,外公便把它们从低级到高级排成系列,好像验证达尔文进化论的姿态。让我惊讶的是,外公这一无意识的小举动,却被他的学生看到并记住了几十年。
节目组把我带到上海图书馆。图书馆员从资料库里拿出一沓江苏省立第四中学的校刊。在民国十三年(一九二四年)的校友会月刊第一版里,记载着学校期终考试的情况,“分数最优秀的给予奖状各一张,张昌绍总平均分数有92分之多,当然为高级部之最优者”。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父母和姥姥晚上去找外公的时候,他还活着,一定隔门听到妻子、女儿、女婿呼喊他的声音,由远至近,又消失在走廊尽头,他竟然没有动摇。
我的大女儿从小就有超越自己年龄的求知欲望和学习能力,不管考哪门功课,她永远考第一。我每次跟母亲提起大女儿,母亲总是说,她像你外公。传说里的外公,在任何地方考试都永远考第一。但我有时候会想,也许就只是个传说吧,许多家庭都有这样越传越神的长辈。图书馆里那些近百年前的白纸黑字,却实实在在地为我证实那些传说。
回到华山医院后,他装作没有发生任何事,等到平时吃午饭的钟点才赶回家去。
外公只念到小学毕业,就停学去苏州树德医院做了学徒。姥姥在回忆外公的文章里描写了他那段时期的经历:“初进医院,只做些清洁扫除工作,包括倒痰盂、洗便盆、洗瓶子等,此外就是零碎跑腿的杂活,后来让他看过门,同时搓棉球、叠纱布,并做些消毒工作。经过门诊跟班见习,帮忙换药以后,也叫他凑数看看门诊,管管病房,最后甚至派他单独出诊。”
我跟母亲聊到了开晚饭的时候,父亲也坐了下来,跟母亲一起回忆外公自杀那晚和第二天的事。晚上十点钟外公还没有回家,姥姥和父母亲就去上医药理系的办公室和实验室找他,他们一间一间地敲门喊叫,但没有听到任何回音,最后不得不回家继续等待。第二天去上班的人发现,外公在自己原来的实验室里,已经奄奄一息,被送去中山医院急诊室抢救。等母亲和姥姥赶到医院,外公已经断气。父亲那时正在华山医院上班,他接到外公一个研究生的电话,得知外公去世的消息,急忙骑脚踏车回家。但骑到了弄堂里,正好迎面看到外公的另一位学生。他拦住父亲低声问,你是不是为你岳父的事回来?他们这时候会判定你是反革命的孝子贤孙、还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你千万不要着急赶回家,快回去照常上班。父亲想了想,就又掉头离开了。
外公愈来愈感觉到,跳过中学要想学医相当困难,于是就买了中学课本来自学,麻烦的是师母派给他的杂活太多:一下要他上街去买这买那,一下塞个小孩给他,要他抱小孩,哄小孩。而且师母相当吝啬,晚上规定熄灯的时间。白天,当然抽不出时间来补修中学课程,没办法,只好晚上冒险犯规,到熄灯时间以后,就用棉毯挡住灯光,偷偷地阅读、做习题。看不懂和做不出的习题,都在小本子上记下,找机会请他叔父教一下。
抗战胜利一年后,外公带着母亲搭一架运输机也回到上海,结束了多年的颠沛流离。从那以后,外公、姥姥带着他们剩余的两位长辈和两个孩子,在平江路 170弄 10号安家。后来我的小姨出生在那里,哥哥和我,小姨的两个孩子也都出生在那里。
外公就是这样自学了中学课程后,在一九二六年考取了苏州的江苏医科大学。可是在录取后,校方发现他没有中学文凭,不同意他入校。他无可奈何,只好退回去考太仓中学(苏州省立第四中学)的高中插班生。
在我所阅读的资料中,卢作孚一生光明磊落、两袖清风、大公无私,是个理想主义者。然而在“三反五反”运动中,他因遭受莫须有的罪名,于一九五二年二月八日服安眠药自尽。写到这里,我不禁怀疑自己怎么这么随心所欲地跑题?卢作孚与我的外公有什么关系?细想起来,我似乎总是情不自禁地被他们那样的人所吸引——那些拥有道德勇气和高贵灵魂的“失败者”,而不是那些春风得意、争荣夸耀的“胜利者”。生活中如此,创作中也是如此。我处女作里的男主人翁老金,《英格力士》中的王亚军都是这样的人物。
图书馆员给我看的第二份校刊,介绍了学校的一场雄辩会。第一个题目是《我们中学校应否注重英文》,结果支持注重英文的正面队得胜。而支持队的首席辩论者,就是高二理系张昌绍。第二个题目是《统一中国用和平欤用武力欤》,结果反面队得胜,首席辩论者也是张昌绍。我很惊讶,印象中含蓄沉默的外公,原来是一位热衷辩论的少年。我可以想象外公具有清晰过人的逻辑性,但很难想象他在台上声情并茂的模样。姥姥、母亲和我的两个姨都说过,外公在生活中是一个寡言的人。他不懂寒暄,也不会闲聊。
说到民生公司,今天很少有人会知道,而在上世纪的三四十年代,它是中国最大的民营河航企业。它的创始人卢作孚在抗日最危急的时刻,指挥了一场载入史册的“宜昌大撤退”。二十二艘轮船和八百五十多只木船,顶着不间断的轰炸机,闯过无数的激流险滩,将一批又一批工业、教育、军事等人员与设备,夜以继日地转移到了重庆,四个月超出往年一整年的运输量,可谓是航运史上的奇迹。在此期间十六艘轮船被炸毁,一百一十六名员工牺牲了生命。在我的想象中,那场面远比我在电影里看到的敦刻尔克大撤退,更为英勇和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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