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样才能理解他 (第4/5页)
第一封信
母亲多次跟我提及外公日记里提到的“个别野心家”,就是当时上医药理教研组里的某个人,还有外公的一个学生。后者曾经追求我母亲未遂,是外公的学生里,唯一背叛了他的人。他们每天轮班关起门来跟外公“谈心”,直到外公死的那天。我可以想象他们日复一日阴暗的对话,像无边的黑暗包围侵蚀着外公,让他感到绝望。那两人都是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的受益者。外公死后,教研组的那个人把外公的日记没收了,从此石沉大海。我们将永远无法知道外公那段时间所受的身心折磨。
母亲和我谈话的那天下午,她给我看了两封外公写给他在歌乐山时期的助手周廷冲教授的信。写信时,周教授已去牛津大学进修,他们的通信都是用英文写的,周教授为了发表,将其翻译成中文。母亲说,这两封被周教授珍藏了几十年的信将会收入《张昌绍教授诞辰一百周年纪念》。从这两封寄往大洋彼岸的信中,我感受到当年外公艰苦工作条件的细节、他的为人和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情怀,它们成了我十分珍惜的文字。
在拍摄《客从何处来》的最后一天,我们来到一栋即将被铲平的百年老楼。它一共两层楼,黑瓦灰砖墙,朱红色的木窗框,一条长而窄的阳台,房顶上支出两个那个年代特有的老虎窗,那是外公曾经当学徒的苏州树德医院的旧址。我从一间房间穿到另一间房间,想象小学刚毕业的外公,楼上楼下忙着倒痰盂、扫地、搓棉签、叠纱布。待到夜深人静时,他再回到带老虎窗的阁楼里,悬梁刺股,学习中学课程。从这里开始,他学会了惜时如金,不管在什么情形下从来没有蹉跎岁月。
对于自己专业范畴的知识,外公更是如饥似渴,在一切条件下坚持学习。他回国时,上海医学院已经搬到重庆歌乐山,那里环境非常艰苦,没有任何国外的医学杂志。外公靠过去在国外的同事寄给他微缩胶卷文献,来了解国际医学动态。
这样一个人,在生与死之间,选择了死亡。没有人能告诉我为什么。但有一点是无疑的,外公不怕打扫厕所。物质上的剥夺与苦难从未战胜过他,在最艰苦的条件下,外公的生命都是充满意义和希望的。他的选择,正是因为他曾经如此忠诚地热爱过——生命、祖国、理想、科学,所以他无法去过行尸走肉的日子。
跟外公结识的人都会提及他渊博的学识、敏捷的思维、儒雅的言谈和绅士的风范。人们觉得他一定出自名门,从小在优裕的环境中长大,才养成了这样高贵的气质。其实,外公出生在一个清贫的乡村教师家庭,他的气质和人格来自他一生不断地学习和提高。母亲说,上医图书馆管理员都知道,张昌绍教授是上医教授中看书最多的一位。外公一生自学了好几门外语,在大学期间掌握了英文和日文,毕业后自学了德文和法文。一九五〇年代他开始自学俄文,并带领药理系的老师一起翻译了苏联药理学家阿尼契柯夫的《新药药理学》。在“文革”中,他在被强迫体力劳动的间隙仍抓紧时间学意大利文和西班牙文。他逝世后,母亲在他卧室床头柜内,还发现了一大沓学习意大利文的札记。
站在老楼的阳台上,我留意到一辆挖土机就停在不远处。待我们走后,这栋楼将化为灰烬,也许只有我会记得,它曾经崭新地矗立在这里,承载了一个少年无尽的辛劳、激情和梦想。
外公是中国药理学的奠基人,一九三七年他以全中国庚款留学考试第一名的成绩,赴英国留学。先在伦敦大学 Sir John Henry Gaddum教授处学习,后到牛津大学进修。一九三九年他接受医学博士与哲学博士学位,并被吸收为英国皇家学会会员。一九四〇年外公到美国哈佛大学进修,当时不少英美实验室邀请他担任要职,但是他看到自己的祖国山河破碎,科学停滞不前,便毅然在一九四一年冒着德、日潜水艇偷袭的危险,乘远洋轮归国,回到上海医学院任教并从事科研。
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这个少年的影子,像一个母亲永别她的孩子,带着不可愈合的伤痛,和不可弥补的失去,耳机里《繁星点点》的歌,恰似我对他迟到的爱和祭奠。
直到二〇〇六年三月,外公死后三十九年,我才第一次跟母亲谈起外公。母亲说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中国科学院上海药物研究所和上海市药理学会要共同组编《张昌绍教授诞辰一百周年纪念》。上医问她要外公的老照片,可她一张都没有找到,不知是“文革”期间都烧掉了,还是搬家的时候不见了。我说没有全烧掉,剩下的几张我出国的时候带走了。母亲问,你那时怎么会想到带走他的照片?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外公过早终结的人生,是我一直解不开的一个谜吧。那天,母亲跟我说了很多外公的身世,直到天色慢慢暗下来。
Now I understand
每次为镜框擦灰的时候,我都会仔细看照片里的外公,他清瘦挺拔,温和典雅,目光里充满抱负和理想。我总是在心里问自己,是什么让他这样决绝地离开人世?难道没有任何一种依恋能够留住他?那年外公六十岁,据母亲说,他精力充沛,连体重都保持在青年时的水平,一般中老年人好发的心血管病、糖尿病、关节病之类他全没有。而在那个寒冬腊月的夜晚,他毅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怎么才能理解他?
What you tried to say to me
外公和姥姥手里抱着我表姐林川和我,站在平江路的洋房前。外公穿着中山服,胸前戴着“为人民服务”的胸章。他抿嘴笑着,是个慈祥的外公。那一定是一九六〇年代照的,是我和他唯一的合影。
And how you suffered for your sanity
外公戴着棉帽,裹着海军呢大衣,站在高高的石梯上,背后是古老的城墙。他身边站着一位我不认识的男子。从衣服上看像是一九五〇年代。那不是上海,也许是出差到北方讲学,在那里跟朋友留影?
And how you tried to set them free
一九四五年于前中央卫生实验院,化学药物系药理室(重庆歌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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