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爱之夜 (第5/5页)
我听过一个故事,一个拥有无穷财富的赌徒,赌博输了毫不在乎,所以赢了也没啥喜悦。为了有赌的刺激,他的赌注越下越大,但不管输了多少钱他都不觉疼痛,最后决定把自己的两条胳膊当赌注。那天他时刻预期斩臂的剧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刺激。也许面试是我的赌场,“被拒绝”是我的赌注,输了,就证实我的确不值得爱,赢了,就从“不值得爱”的死刑得到了缓刑。
到达的那晚,母亲在纽约肯尼迪机场接我。在我成长的年代,海外关系会带来政治风险,所以长辈们从没跟我提起过美国的亲戚。那晚,我和母亲去新泽西的亲戚家过夜,才知道奶奶原来有一个住在美国的弟弟。
但是第一次下赌场我临阵逃跑了。一家广告公司为 Popeyes炸鸡连锁店招收“新脸”,我剪了“黄柳霜刘海”前去应征。记得我从公车走下来,在一条完全陌生的街道,意识到自己早下了一站。离去的公车尾冒出一股青烟,南加州无情的炎日照在没有树荫的人行道上,廉价的新皮鞋把脚后跟磨出了泡,汗水把淡绿衣服的两腋染成了深绿。我拿着地图寻找着公司的地址,看见马路对面出现了一群不同肤色的靓女,雀跃地等待在一栋小楼外面。这就是目的地。我隔着马路遥望这群花枝招展的女孩,好像隔着玻璃看橱窗里的展品,我掉头走回了巴士站。
那天烈日炎炎,为了让家里阴凉一些,所有的窗帘都拉上了。昏暗的光线里,父亲说,你今天下午走吧?我睡午觉不去送你了。我说,哦,那我不吵醒你。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不想在机场流露告别的忧伤——我们是一家羞于表达感情的人。我的相册里有一张我站在飞机舷梯上的黑白照片,一手在空中挥舞,另一手拎了一只塑料编织的手提包。此刻望着照片,我清晰记得手提包是淡绿色的,但是那张笑脸背后的思绪万千,我却完全忘记了。
晚上,我在脑海里一次次重演了白天被恐惧征服的一幕,像被某种潮汐或者地下的磁场所吸引,迎向生命中不可避免的失败。第二天 Guy问我为什么没有去面试,我说,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一九八一年从上海飞去纽约是一种探险——单程票,没有人知道何时或者能否再回家。我会住在学校宿舍,还会有一张学校食堂的卡,至少那一年的吃住没有问题。但是我一分钱也没有,其他的生活必需品得从上海带齐。我的半个箱子是月经用纸,那是卷成像棍子那么硬的草纸,很占地方。另外半个箱子是肥皂、擦脸油、牙膏、衣服,还有我喜爱的书、多年来收集的毛主席像章。箱子整理到差不多的时候,哥哥交给我一只鼓鼓的布袋子。打开一看是一件油亮的毛皮大衣,绸子内衬上缝着精致的标签“第一西伯利亚皮货商店”。字的边上刺绣着一只雄壮的老虎,它的脚下踩着一只地球,身旁绣着英文“Siberian”,十分考究。哥哥跟我说,这是貂皮大衣,纽约的冬天比上海冷得多。我抱怨,这么大一包,我又要重新理箱子。后来我知道他在我办理护照的大半年里,接了不少画连环画的活,攒下来所有的钱都花在了这件大衣上。四十年过去了,它仍然神奇地松软厚实闪亮,唯有衬里在前几年脱了线,我请裁缝重新缝了以后,它跟我第一眼看到的时候一样。
我看见二十二岁的自己,去面试一场选美戏里的“台湾小姐”。当我出现在办公室时,那位已经疲劳的副导演眼睛亮了起来,我从她的瞳孔里看到自己——那个把胳膊放在刀下的赌徒。也许那就是激情——近似绝望的激情,是动物分泌的信息素,同类闻到会兴奋。在得到“百花奖”最佳女主角三年后,我穿上旗袍高跟鞋,斜挎写着“台湾小姐”的绶带,在一条全新的起跑线上跨出了第一步。
那时我还没有相机,时间没有从绵延的生命中被切割成一百分之一秒的单位,夹到相册里。那些没有被相机拍过的记忆——人脸、人声、语言、地方,熟悉的和不认识的,似曾相识的和梦里的,欣喜若狂或绝望无底的——像时间河流里的一块块石头,被岁月磨成了卵石,上面长出一层毛茸茸的青苔,边上沉淀了淤泥砂石。隔着漂动的水草和水波看它们,恍恍惚惚,阳光里一个样子,月光里又是另一个样子……
我曾经以为,我的青春被毫无意义的儿女情长燃烧掉了,但也许正是那些灰烬的记忆铸就了我,并仍然铸就着我。里尔克给年轻诗人的信里说,每一个创意里都有一千个被遗忘了的爱之夜,使之无限。而那些相聚在夜晚的、被情欲束缚在一起的恋人们,正在为未来狂喜的诗情采集甘露。
我在出国留学前认识了 W,他比我大八岁,也在办理留学手续,分手前他抱住我深吻,我们说好到美国再见。从那一刻开始,我一直在等他,等他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