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爱之夜 (第4/5页)
晓虹挂了电话后,又给我发了几条微信,她说在“那件事”以后,我开始闯荡好莱坞。“有一天你去面试,回来到我家,你说看到镜中浓妆艳抹的自己都讨厌自己。我说既然这样就不要演电影了,你说不,它是我的生命。”
我们在山顶看日落,万物被一层古铜色的光辉笼罩。一只巨大的红尾鹰在我们前方稳健翱翔,像电影里流畅的慢镜头,它矫健地飞向天空,又凶猛地扑往山谷,唯有自然才能如此完美。他坐在一块岩石上,变得非常安宁和满足,自言自语说,今晚这里能看到整个银河系。过了一会儿,他好像突然想起我,转头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她的微信让我惊讶,在我的记忆里,我没有那么坚毅。“那件事”以后,我不再爱自己。我以为,如果不值得W的爱,就不值得任何人的爱,如果身体被践踏过一次,就将永远被践踏。我成了水上浮萍,随波逐流,漂到哪里是哪里。偶尔我会梦见遥不可及的家,想起儿时的晒台,那里的夜空像一个聚宝盆,将银河系的水晶尘埃洒在乌黑的苍穹。那个叫“妹妹”的女孩,曾经站在巨大的星座图下,仰望未来。她是被爱的。父母、姥姥和哥哥都在她的血脉里,她深爱他们,那或许她也能爱自己?
我感到风突然停了,阳光晃进我刚睁开的眼睛,面前恍惚一片缤纷的山峦,犹如梦醒。定睛望去,延绵不断的枫叶像波浪一样闪烁着,从脚下一直延伸到无限。微风吹过,树叶柔和的哗哗声就在山峦回荡起伏,像音乐飘过。我们无言地站着,许久。他带我走去山间一个瀑布,它顺着笔直的崖壁冲到下面巨大的卵石上,再流进一个清澈见底的天然池子。我们在瀑布边坐下,他说,这座富饶的山原来是印第安人住的地方,他们祖祖辈辈就在这里洗澡,十七世纪被到这里的荷兰人杀尽了。我问他山的名字,他说了一个很难记的单词,眼睛看着远处。我本想请他再说一遍,但是他的神情已经去了另外一个时空。
我有一位叫单娜的女同学,在好莱坞当特技替身演员,她比其他同学大几岁,是我在班上唯一可称为朋友的人。我告诉了她我在中国拍过电影,还得了最佳女主角。她说,你得过最佳女主角还在餐馆打工?太不可思议了,赶紧找个经纪公司吧。我连经纪公司是什么都不懂,遑论怎样去找,觉得那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就把它搁在了脑后。单娜上课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一次在旷了两天课后,她交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Bessie Loo经纪公司的地址,她说,喏,这是好莱坞唯一代理亚裔演员的公司,我昨天在拍摄现场打听来的。她拉着我到图书馆去打简历,我在作业本上打草稿,写下我受过的教育、工作的经验、得到的荣誉。单娜说,你别忘了最重要的,名字下面最瞩目的地方,左边应该是联系方式,右边应该是身高、体重和三围尺寸。我十分惊讶,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三围是多少。单娜听了比我更惊讶,她瞪大眼睛问,你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三围?我说,我还没有在美国做过衣服,在中国的衣服都是很宽大的。她说,这跟买衣服一点关系也没有,你是个演员,怎么对自己的身体那么无知?我给你猜个大概吧,我们要错也往性感的方向去错。第二天我花了近两个小时,换了几次公共汽车,从北岭到了好莱坞的 BessieLoo经纪公司。
排队选课的时候,我看见身后站着一个满脸胡茬的人,在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中间,显得很老。忘了我们是怎么聊起来的,都说了什么,但我仍能看见他那双深不见底的蓝眼睛,透出愤世嫉俗的天性。我怎么会坐上了他飞驰的摩托车?也忘了。只记得我被风吹得紧闭着眼睛,身子跟着车来回晃动,拐了一个又一个弯,不知道会开多久,会去哪里。
几年后,在跟其他亚裔老演员合作的时候,我才知道了这家公司的历史。一九三七年米高梅公司在拍摄赛珍珠的《大地》期间,需要大量的华裔演员。有双语能力的华裔演员 Bessie Loo因此成为《大地》的选角导演之一,她经纪人的生涯,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据说,Bessie Loo是个极具智慧和社交魅力的女人,在那个电影的“黄金时代”,在好莱坞这样一个男性俱乐部式的环境中,她与罗伯特·怀斯、格利高里·派克、霍华德·科赫和阿尔伯特·布罗科利等重要人物都是称兄道弟的。 BessieLoo经纪公司因为好莱坞对东方的猎奇和对异国情调的向往,曾一度兴旺过。但是一九八〇年代初我走进公司的那天,Bessie Loo 早已退休,冷冷清清的办公室里,只坐着一位叫 Guy Lee的经纪人和一位秘书。
报到注册的那几天,宿舍走廊里你来我往的热闹总是到凌晨才消停,整栋楼终于陷入酣睡的时候我却醒了。我还不懂“时差”的概念,只觉得到了地球的另一边,连生活中最基本的东西都被颠覆了,一切必须从头学起,包括怎样在美国睡觉。我躲在被窝里给W写信,我渴望他。
秘书问,你跟 Guy有约吗?我说没有。他说,你怎么没约就来了?Guy在一旁说,你把简历留下吧。我递简历的时候他问没带头像照片吗?看我不懂,他给我看了其他演员 10×8英寸的黑白头像,其中年轻东方女性一律黑色长发,齐刘海,细长的柳叶眉和丹凤眼,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好莱坞华裔女星黄柳霜的模样。当时“冷战”刚结束不久,Guy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从中国大陆出来的人,他从我的简历上抬眼看我,不能判断眼前这位扎着马尾的女孩,是无知还是精神病,写出这样天方夜谭的简历来给他。 Guy 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给我,说,最佳女主角,你去这位摄影师那里照一组头像吧。
母亲需要赶火车回华盛顿工作,临走她忧心忡忡地塞给我两百块美金。我送她到汽车站,她一步三回首地上了车,我看着公车远去,心里空荡荡的。走回寝室的路上我留心到沿街的枫树叶红了,在太阳下像一团团火焰,草坪上坐着三三两两的学生,聊天说笑。我迷茫地在他们身边走过,感觉自己是隐形人、局外人。
当年好莱坞电影里没有什么亚裔可以发挥的人物,但是无数亚裔女孩还是为了同一个小角色,坐在片场接待室里背词或者聊天,等待着副导演助理喊她们的名字,她们似乎对被拒绝这件事习以为常。而我却永远无法习惯,也永远不想习惯,被拒绝的可能性让我心悸脉动——其实是被某种恐惧所擒,肾上腺素突然大量分泌,求生欲被激发出来。
两天后,母亲把我送到离曼哈顿两个小时的纽约州立大学新帕尔茨校园。我推开挂着我名字的寝室门,一位中国女同学已经在另一个床铺整理衣服,她转头用香港英语跟我说了她的名字,我也说了连自己都还说不顺口的英文名 Joan。这是上外一位老师为我起的,他是个长得很好看的中印混血儿,从圣约翰大学毕业,给他自己起名为 Tall- dark- handsome(高黑帅),倒是给我起了个严肃的名字。他说这是圣女贞德的名字,一个冲锋陷阵的女孩,发音也跟“冲”相近,他说我看上去就是一个 Jo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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