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气层河流 (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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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不时地,我会接到老金发过来的文章,记得有史铁生、彭小莲、陈凯歌、贾樟柯写的往事回忆。他说,人家好写,你也好写。他还给我推荐了一些书籍,比方林海音的《城南旧事》、齐邦媛的《巨流河》、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英格玛·伯格曼的《魔灯》。
记忆像冬眠后的动物开始蠢蠢欲动,可是我找出各种借口迟迟不动笔,好像永远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我跟老金说,我颈椎不好,做不了写作这行。他回,那你先躺在沙发上录音。我说,我只会有感而发地写几篇短文,不会写长的。他回,你可以的,像蚕宝宝吐丝,慢慢地编织。我说,我得先把《道德经》读了。他回,千万不要读。
老金看到我在一个采访中说,“对电影浪漫的向往是贝托鲁奇给我的”,就发信给我:但愿我给你对写作的浪漫向往。我被莫名触动,打开电脑,开始写给他一个人读的东西——就像当年我是演给贝托鲁奇一个人看的那样。
不久后,老金读到一篇我写的悼念贝托鲁奇的博文,发信跟我说,写得很好,建议你写书。我回,我不行的。他说,我这个三十年的老编辑来把关。你先闭上眼睛,想到过去什么画面、场景、对话、细节,立刻记下来,这样半年就形成提纲,然后你就不可阻挡了。
几个月后,我写完了一篇关于祖屋的散文,发给了老金。他看完给我回了几条信:“非常好——或者,这就是你的提纲,其中每一句话可以延伸出十句,每个人可以牵出十件事情来……不信你把这文章单列,会发现里面的空当都是回忆……像睡醒打开窗,光线照进来,有轮廓了……最重要最特别的地方,不要一笔带过,编辑的意见就是这些。我要鼓励你(逼你)写出来。”
我跟他讲了一些少儿时代在那栋房子、那条弄堂里发生的事情。他回,有点像《美国往事》的感觉,你可以把它们拍成一个电影。
我有些失望——好不容易写出几千个字,以为已经把最动人和值得的记忆呈现出来了,没想到他觉得我只交了一份提纲。
我给他看家里四代人在那里的老照片,说,我怎么可能没有偏见。他说,噢,真的认不出了,原来外交大楼是平顶的,原来弄堂当中的公房是一大片草坪啊。
金宇澄提议我回平江路看看,说不定能触景生情,产生灵感。而我一直都不敢去——祖屋的魔力来自它是一片逝去的故土和时光,属于梦里的东西。我怕一旦去了,那个隐秘美妙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永远无法跟另一个人同入的梦乡,那个记忆和想象的天国,会从此拒我在它的门外。
我跟金宇澄说,变成这个样子,难看死了。他觉得我有偏见,说,你又没看见过,我觉得这个样子非常舒适。
我曾无数次离开过那栋房子,出外景、上大学、出国……最终都要回家的。姥姥去世之前,总要送我到门口,有时还坚持要送到机场。那时我还不懂她的惧怕——怕我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了,毕竟她已经很老。我最后一次拖着行李箱出门,姥姥已经不在了,只有日益破烂的老房子,默默站在那里,我头也没回就上了去机场的车,哪里会想到再也回不去了。
英语中有个意大利外来词 pentimento,意思是画布表层油彩底下艺术家的初衷,例如头或手起初在一个不同的位置,或者裸体原本是穿着衣服的。祖屋的 pentimento 像幽灵般浮现出来:高高的屋顶,笔直的画镜线,宽大的钢框窗,对开的玻璃门通向阳台…… 我在那里的三十余年,见证了它经受的种种,但所有的毁坏都掩盖不住它从容结实的骨架。清华大学建筑系毕业的二姨曾跟我解释过,那是一种日式的洋房,一切都是简洁挺拔的直线和直角。装修的人显然不懂得,也不尊重房子的建筑理念,使它丢失了原有的品格和气节。就像人丢失了人格。
父母离开祖屋前没有跟我和哥哥商量过。想想也是,那时我们还太年轻,只顾着自己的家庭和事业,从来没有关心过父母的日常生活。搬完家后父亲打电话跟我说,有人给了他内部消息,老房子可能要拆迁,拆迁的话会把他们搬去老远的地方。母亲说,好在上医总务科的××出面,让人用三套新工房跟我们换了老房子,所以搬了。父亲接着说,平江路房子常年失修,里里外外的东西都坏掉了。新的地方生活很方便,楼下就是菜场。
有一天,金宇澄发给我几张照片,问,据说这是你以前的家?我端详那些拱形的门洞和窗框,拱形的隔墙顶,拱形的壁炉……回信说,我家老房子不是这个样子的。老金接着发来了弄堂的地图和地址:平江路 170 弄 10号,那的确是我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地方。很小的时候——也许是怕我走丢——母亲就教会我背诵“我叫陈冲,我爸爸叫陈星荣,我妈妈叫张安中,我家住在平江路 170 弄 10号”。
记得我第一次到那里时,送我的车开不进去,我只好拉着两只箱子,走过那条又吵又脏的菜场。一进家门,我看到鸽子笼大的三间客厅、三个厨房、三间卧室和三个厕所,像火车车厢那样长长的一排,我马上知道父母被人骗了。他们自己倒很豁达,只要东西都在工作,也就心满意足了。物件对父母没有什么贵贱之分,只有功用与否。父亲从七楼窗口用望远镜看着菜场里的果菜鱼肉,交代家里的阿姨去买什么菜。
二〇一五年底,我们终于约好在贵都酒店喝茶,我每天陪父母去那里的游泳池游泳。那天我游完泳在咖啡厅等他,过一会儿他到了,坐下后没多久就掏出一包香烟,环顾了一下四周,问,你抽烟?我说不抽。他问,你怎么知道我抽烟?心还蛮细的。说着,他低头点烟,我这才发现原来我选的角落是吸烟区,只好顺势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笑笑。后来我们成了朋友,他想吸烟的时候总是会起身避开我。
在母亲众多的笔记本里,我找到一页撕成半张的纸片,上面写了:
当时我知道《繁花》的版权已经卖给了王家卫导演,但是我侥幸地想,万一他不想拍了呢?我先跟作者挂个号。旧金山的一位作家朋友帮我找到了金宇澄的邮箱,但信发过去后犹如石沉大海。后来我才知道老金已经换了邮箱,我写的信在网络空间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待了很久才转到他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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