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气层河流 (第2/5页)
老房子 从小姑娘一直住到退休 太多的回忆 有时会突然看到父亲和往常一样 坐在靠阳台的单人沙发上看报 或妈妈躺在床上叫我帮她找拖鞋 这些幻觉当时觉得又温暖感动又心酸事后令我害怕 走的时候还是很难舍 住在新工房里有一种坐火车的新奇感觉 妹妹回来住了一夜 天不亮被下面的菜场吵醒 坚决要我们搬家 她像教训孩子那样对我们说
自从参加了一次电视台的舞蹈比赛节目,我一直在想拍一部歌舞片。就像你画的插图那样,把小毛家的那栋楼从上到下一刀切开来,直接就是舞台布景,楼上一路唱到楼下,楼下一路跳到楼上。我现在给你写信,眼前就出现了顶楼小毛家大妹妹、兰兰、银凤偷听沪剧《碧落黄泉》,汗湿的衣服透露出肌肤……小毛和银凤下楼去,银凤在屋里洗浴让小毛拿肥皂,二楼爷叔在门洞里偷看……还有一楼理发店里诱人的八卦……
接着的半页没有了,母亲晚年的笔记,又回到了她童年时代没有标点符号的样子。我是怎么教训父母的?毫无印象了。
有一个比较疯狂的想法是:《繁花》是一部歌舞片。布景是现实的,充满年代生活质感的,但色彩和光线的感觉是超现实的、风格化的、自由的。比方说,五十年代也许是黑白的、六十年代是革命海报式的、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是 Kodak Chrome(柯达克罗姆彩色胶卷)感觉的等等。我能看到灰蓝色的电车里、马路上、弄堂里大妹妹和兰兰像两只花蝴蝶,似乎有追光跟着,青春也和蝴蝶的生命一样瞬间即逝。电影里一支歌舞可以穿越不同的时代,交代不同的背景故事和人物关系。影片可以包括有时代和阶层代表性的典型音乐、歌曲和舞蹈,以及今天电影叙事人编写的歌舞,副歌可以重复上海方言。我现在是想到哪儿写到哪儿,并不成熟,但这个想法令我兴奋。
水管工叫来了六七个同事,把房子外面的水泥地凿开一大片,再挖下去一米深,采取了一些紧急处理,暂时缓解了溢水问题。
虽然我能看到、听到和触摸到书中的景象,但是还没有深思熟虑,没有具体的电影构思——它将在改编的过程中滋长出自己的生命。我会强调上海的生活状态和语态,会把焦点集中在阿宝、沪生、小毛和陶陶的关系和命运上,他们的女人时实时虚,周围多变的人群更是虚多实少。除了儿童年代,从少年到壮年都由同一个演员演(参考电影《本杰明·巴顿奇事》中的化妆和电脑合成视觉效果)。
大雨继续下着,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海洋研究所的专家亚历山大·格舒诺夫,在被采访时说:“一条普通的大气层河流瞬间携带的水量,是亚马孙河通常水流量的两到三倍。”地下室几台大风扇,昼夜不停地吹着,车库门前堆了防洪水的沙袋,但是在这场百年不遇的大雨中,它仍然随时会再被水淹。我们决定让彼得独自飞去洛杉矶,我留下看家。
阿宝在肉欲泛滥、物欲失禁的年代不婚,几乎是一种精神廉洁、一种忠贞的行为,然而男人决定不要婚姻、不要传宗接代也是对人类的杜绝和对信念的否认。四位男主角经历了各种女人,最终都单身一个人过,貌似无奈,却是选择。日常生活变得有那么一点畸形。抑或所谓的“自由意志”只是假象?正如叔本华所说:Man can do what he will,but he cannot will what he wills.人可以做他所意愿的事,却无法选择意愿本身?
小女儿早就准备了个隆重的新年派对,跟原来高中的朋友们疯狂一下。突然发现我改变计划留在了家里,她开始焦虑,妈妈在家,朋友们会拘束,那还怎么狂欢?我只好答应她我待在自己的屋里,假装不在家。
这本书层层叠叠那么丰富,足够拍十部电影,微至小品,鸿到史诗。提到史诗,没有人会联想到弄堂里的老虎窗、二楼里的爷叔、华亭路摆摊位的小琴……然而我觉得《繁花》不折不扣是一部现代史诗,充满了悲剧英雄和喜剧情形。哈哈镜里的悲剧。
我的手机上有家里门铃和摄像的连线,每次有人进出手机都会响,听上去像一阵微风吹过风铃。晚上手机连连作响,每次听到我会瞄一眼屏幕。鱼眼镜头里客人陆陆续续地出现了,手里都提着啤酒、软饮料、薯片、蛋糕盒之类。这些跟文姗一起长大的孩子们,都成大人了。
……书中的每句话都那么独特、讲究、幽默和感性,每个场景都那么可口、可触、可嗅、可闻声。阅读时,我脑海浮现出各种 Deja Vu——头脑的错乱——把书中发生的事与自己的记忆混淆为一体,这样的似曾相识一定是上海人基因里的原始蓝图吧。
我半躺在床上企图看书,楼下越来越热闹,音乐伴随着欢声笑语和偶尔女孩子的尖叫。到了十一点的样子,我听到他们齐声喊着“喝下去,喝下去,喝下去!”大概是有人玩游戏输了在罚酒。电影里经常有这样的情景,儿女们趁父母不在家开大型派对,酗酒吸毒乱性,搞得人仰马翻,最后邻居打电话给警察,把他们都抓走……我知道文姗不喝酒,最多在庆祝的场合喝两口香槟,但不确定这些同学会不会喝醉。我想下去看看,但本来说好不出现的,所以只有忍住由他们去折腾。
读完《繁花》,我给金宇澄写了一封信。
十二点后,我迷迷糊糊睡着了。新年早晨雨停了一会,家里一片寂静。新闻说,二〇二二年的最后一天,强大的大气层河流浸透了加州北部和中部,引发了洪水和泥石流,导致了树木和电线倒塌,是旧金山一百七十多年来第二个最潮湿的日子。彼得打电话问,房子还站着吗?
当时我在马来西亚拍《马可波罗》,那几天摄制组放假,演职人员纷纷成群结队去附近的岛屿游玩。我留在酒店房间,边吃早餐边读《繁花》,忘记了时间,闻雨声抬眼已是傍晚。那里几乎每天这个钟点都下一场雨,一切被笼罩在暧昧的光线里,水纹在玻璃窗上扭动,外面鸡蛋花落了一地,白花黄蕊,粉花白蕊。我全身心柔软起来,恍惚看见四十多年前的自己——那个叫“妹妹”的少女,在蒸汽腾腾的小灶间里,从邻居小伙子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嘴唇红肿、眼神迷离,汗湿了的头发贴在滚烫的脸上。小伙子的嘴再凑过去时,她突然推开身后的门,逃回楼上家里。还要过好多年她才会知道,小灶间里发生的事叫作吻,是人间最美妙的一个动词。妹妹发育得早,弄堂里几个流里流气的大男孩,见她走过时总会交头接耳,然后起哄大笑。最坏的两个还给她起了“大台面”的外号,那是上海话骂人大屁股的意思。
我轻轻下楼侦察,惊讶地发现客厅、餐厅居然收拾得干干净净。除了一地五颜六色的气球和门口几双陌生的鞋子,家里没有什么昨晚的痕迹。怎么就二〇二三年了,时间去了哪里?记得文姗十六岁的时候说过,我不能想象二十岁,太可怕了,我想永远十六岁。时间插翼的战车越跑越快,却并不能带我们去一个更美好的地方,现在的孩子似乎不再憧憬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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