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过《金瓶梅》吗? (第4/5页)
母亲虽然喜欢教我科学常识,但是对我青春期身体的变化只字不提。那段时间我喜欢打乒乓球,上学的时候总是把一块乒乓球拍藏在罩衣下面,拍柄掖在裤腰里。有一天,我感觉到球拍触到胸口时很疼,意识到那里长了两个硬块,以为自己生了什么病。又过了一阵,胸就鼓了起来。有一天,在田径课跑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男老师盯着我跳动的胸脯,脸唰的一下红到耳根。回到家,我就把穿不下的方领衫,修剪缝制成勒胸的内衣,勒到喘不过气来才放心。
大门正对着外交大楼,里面住了几十户人家,大多是上海医学院和中山医院的工友和护士。大楼前有一片带坡度的柏油空地,那是我们进出弄堂常常走过的地方。我记得在那里学骑脚踏车,父亲把着脚踏车座跟着车跑。我的腿太短,只能站着蹬脚踏板,下坡的时候失控了,撞倒一位白净的老护士。我和父亲扶起她,搀她回家。她和另一位老护士住在外交大楼一层的一间房。家里有一张双人床,一个小方桌,两把椅子,还有衣橱和五斗柜。我留心到柜子上有几张她俩年轻时的合影,看上去亲如姐妹。弄堂里的人传说这两个“老小姐”终身未嫁,共同生活了一辈子。十几年后我在美国第一次接触同性恋的朋友时,突然想到她们——一个握着另一个的胳臂,轻轻地擦红药水——那相濡以沫、相依为命的样子历历在目。
那个爱趴在窗前发呆的妹妹,越过一段尴尬的年龄后,长成了一个含苞待放、明眸善睐的少女。那段时间,我总是在等着隔壁邻居家一个鬟发男孩回家。每次在窗口看到他,我就飞速拿起羽毛球拍冲下楼,气喘吁吁跑到他面前,假装这完全是巧合。有一次母亲正好踏车过来,看见我和男孩在说笑,就把我拉了回家。她严厉地说,他是个吊儿郎当不爱学习的小流氓,你还去跟他胡调情,以后再也不许做这种事了。我不知道“调情”和“这种事”是什么,但它们让我联想起,在姥姥的《匹克威克外传》插图里面,有一张是男人和女人在一条公园长椅上嘴吸着嘴,每次翻看都让我感觉暗流涌动。我直觉“调情”和“这种事”都是羞耻的、罪过的,是我不应该做的事。
门房间里有个传呼电话,我至今能听见老宁洪亮的嗓门半夜三更在窗外喊我父亲的名字,父亲就骑脚踏车到华山医院去处理急诊病人。每次去,他可以吃一碗医院补助的面条,偶尔他一个晚上被叫去两次,他就带一个铝饭盒,把面条带回来给我和哥哥第二天吃。
这样的欲望和抗争,就是从亚当夏娃延续下来的原罪吗?为什么在所有的文明里,都有对这个最自然的欲望的禁忌?人类是为了征服欲望,而创造了辉煌的精神世界吗?所有的艺术不都是欲望的升华吗?还有爱情,它又是什么?是上帝送给欲望的礼物吗?
大门右面的小平房里,住着看门的“老宁”(上海话老人的谐音),他骨瘦如柴,没有人知道他的岁数。母亲小时候就称他为老宁,我二十四岁从美国回到阔别四年的家,头一个见到的仍然是老宁精瘦的面孔。朝思暮想的院子被违章建筑搞得杂乱无章,但老宁依旧。难道他在我们一代代人不知不晓中活了几百岁?像古希腊奥林匹斯山上的神,守护着这个日益破败的院子。
十四岁那年,我在房子后门的通道,养了几只毛茸茸的小鸡,楼下苏北人家的儿子在那里搭建了单杠、双杠和哑铃。喂鸡的时候,我常看见他跟几个同伴一起光着膀子练肌肉。他比我大四岁,我们很少接触,几乎没说过什么话。有一天我在那里剥蚕豆,他蹲下来帮我一道剥,沉默一会儿后他问,你看过《金瓶梅》吗?我说没有。他说是禁书,我可以借给你。那天晚上,我问姥姥,你看过《金瓶梅》吗?姥姥变得警觉,说,你从哪里听来的?我说是楼下那家的儿子,姥姥的脸阴沉下来,说,你少跟他搭讪。
我家的地址虽然是平江路170弄,但是附近几条街的人都称我们弄堂为“外交大楼”。弄堂口有两扇大铁门,大门左面的小平房里面,住着一个疯子,他经常围着院子自言自语地疾走,病重的时候,就被绑在门前一棵大树上吼叫挣扎,令我胆战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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